一個，或許是知道自己死期將至，讓他這個淡然自若的人在戰(zhàn)場上也顯得不同了起來。

旁人眼中，一個渾身裹滿粗布，僅用一件長袍勉強遮掩住自己的人形同鬼魂，正垂眼靜靜地看著手里的什么東西。旁邊人都在四散游走，唯獨他像是釘在了那里，于獵獵風(fēng)火中不動聲色。

“那是誰？”

千軍背后，花玨死命捂著嘴止住咳嗽，靠在花大寶懷里。行至一半，他已經(jīng)沒有辦法繼續(xù)騎馬了，花大寶便帶著他與自己同騎，小鳳凰窩在他胸前，拼命拱著他。

花玨并不知道他與玄龍錯過了，只是恰巧碰見了回程的玄龍部下，沒有多想，便急匆匆地一并跟了過來，如果不是一位參軍死命攔著，他大約會直接沖到前線去。

他望見了玄龍，看見了他奮力拼殺的背影，也望見了高屋建瓴一般流走的戰(zhàn)況?；ǐk提著一口氣，飛快地往玄龍那邊奔去，卻看見他正立在一個黑衣遮面的人身前，揮手提劍——

劍光大盛，卻被一道無形的屏障擋了回去。

一張符紙悄然落地。

“你只可在此，不可越過。”

那道劍光帶起的風(fēng)聲之大，撕裂了眼前人的面罩，撕裂了他長久以來用來遮擋、讓他不見天日的棉布繃帶，化為粉塵。他手里握著一只象牙白的琢玉筆，提筆凌空再寫道：“不可越過。”

花玨失聲叫道：“判官筆！那個人是……”他并未看清那人的面貌，反而是他懷里的小鳳凰躁動起來，花玨低頭一看，忽而見到小鳳凰突然變大了幾分，骨骼伸展，翅羽瘋長。

這小肥鳥眼中燃起瘋狂的憤怒與憎恨。

“我想起來了……便是這個人，他改了我相公的命，讓他遭到陛下猜忌，最后遭遇埋伏而死?！币唤z飄悠冷淡的聲音浮出，花玨伸手抓了一把，沒有抓住，空氣中飄落幾粒赤色的血淚，最后凝為實形。

“我去找我的相公……與他一并死在軍中。他沒有殺我，殺我的是判官筆?！?/br>
高空中傳來一聲凄厲的鳳鳴，小鳳凰陡然化身為幾十丈余的巨大白鳥，翅羽張開之時遮天蔽日。花玨驚訝地張大嘴，忽而感覺到這空曠的深山中有什么東西蘇醒了過來：那是亙古以來的精靈、妖怪與亡魂，他們聽命于世間真鳳的聲音——

萬妖召來！

看不見的東西在這一瞬間席卷了大地，無數(shù)黑影嘶叫著撲向山頭的那個人。那人卻依然很平靜，只提起筆，輕輕一點，瞬間便將身前的東西擊退幾尺，而后消弭一空?？罩械陌坐P凰仿佛遭遇了什么巨大的痛苦，花玨擔(dān)心地朝上看去，喊道：“小鳳凰！”卻見血雨飄散，那完美無暇的軀體像是被人打碎了一般，支離難堪地重重摔回了地面。

是這樣嗎？死在軍中，死后覺醒，化出鳳凰真身與之一戰(zhàn)，卻抵不過他虛虛寫的一個字。

花玨咳出幾口血，不慎在地上摔了一下，半天沒爬起來，他想要奮力抬頭，看向那個判官筆的主人，想要找尋出二十年前的每一絲痕跡。

他伸長了脖子，灰頭土臉地趴在地上，盡力看過去，終于讓他如愿。

他看到了。

玄龍也看到了。

那個人的臉白凈溫潤，眼尾有一顆朱砂痣。

玄龍看著他，顫抖著聲音問了一句：“……花玨？”

但很快，他便知道眼前人不是花玨，腦海中一直壓抑著的某種東西在隱隱噴發(fā)，將要壓過他作為紫陽王這二十多年的人生。他覺得自己忘記了什么東西，他想起來花玨說他們此前是見過的，他想起來自己應(yīng)當(dāng)與眼前這個人有著很深的淵源。

是他于迷夢中念出的那兩個字：“……寧清?！?/br>
天搖地動，所有人都想起了過往，小鳳凰的一生走到了尾聲，這個幻境大概要結(jié)束了。那人像是并沒有聽見他的話，玄龍急急地奔向他，想要抓住他的一片衣角：“寧清！”

“我是嘲風(fēng)，我是……我是你養(yǎng)的龍，你認得我嗎？”

另一邊，天際坍塌一角，露出了一方山清水秀的影子。花大寶落地變?yōu)橐恢回偦ㄘ垼鹌鸬厣匣杳圆恍训男▲P凰，高聲叫著，示意兩人快走。但玄龍眼里只剩下了那個慢慢遠去的影子，那是他半生墜入魔道一樣不滅的執(zhí)念，這種執(zhí)念與魔道的詛咒一并將他牢牢地束縛住，讓他忘記了周圍的一切。

花玨勉強從地上爬起來，狠命嗆了幾口血。這回他吐的血不再是因為小鳳凰的病——一枚箭矢洞穿了他的胸口，帶來了撕心裂肺的疼痛。

他看著遠去的那兩個人影，模模糊糊地想，這便是了。

他們早該在二十年前相見，不用等那么多百年。

他聽見了花大寶的喵喵叫聲，勉強看清了另外一片寧靜得不正常的天地，他們所在的地方正在坍塌、消失，順著那個人的背影不斷陷落。興許是胸口的傷太疼了，花玨喘不過氣來，卻還能流出眼淚，小聲喃喃：“好疼……”

“奶奶，我好疼……”

花玨擦了擦眼睛，慢吞吞地往小鳳凰和花大寶那邊挪，忽而大咳出聲，喉嚨里倒涌出一大波鮮紅的血液，滴滴答答地淋在他眼前的土地上。玄龍追尋著那個漸行漸遠的影子，忽而覺出有幾分不對——有什么重要的、絕對不能忘記的東西，被他遺忘了。

他往回望了一眼，正瞧見花玨緩緩倒在了地上。

這一瞬間，玄龍的靈臺徹底清醒了，他心底一涼，失聲喊道：“花玨！”

他覺得渾身的血液都被凍結(jié)，玄龍翻身下馬，慢慢跪下來，將人放進懷里：“花……玨？”

花玨睜著眼睛，努力集中精神看他：“你去找他吧，我不怪你，這是你唯一的機會了?！?/br>
玄龍給他按住傷口，打橫將他抱起來：“我不，我們回家?！毙埣t著眼睛，一動不動地望著他，“我誰也不找，我什么都不想知道，兩個甲子之前的事情我馬上忘記了，我只要你。”

花玨半闔上眼，神色疲憊，唇角卻掛了一絲淡淡的笑意：“……不給?！?/br>
“嘲風(fēng)，我不要你了?！?/br>
玄龍卻很固執(zhí)：“你不能不要，我們回家。”他抱著他，只感覺懷里的人慢慢地涼了下去，也不知這到底是幻境使然還是現(xiàn)實如此，他的聲音有些哽咽：“你別……別這樣。我們馬上就回家了。”

他抱著他大步踏出虛空，沒有往回看一眼。

觸及邊界的那一剎，花玨心口的箭矢消失了，病容也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和以前一樣、有些蒼白卻還有精神的臉，安穩(wěn)睡在他懷里。

小鳳凰恢復(fù)成了一團小肥鳥的樣貌，被花大寶叼去了枕邊，用爪子拍拍放好。

玄龍輕輕摸了摸懷中的面頰：“花玨？”

但花玨并沒有回答他，他不是暈過去，只是陷入了沉睡。在睡夢中，他看見了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