錯，他身上有難聞的焦油味，手指關(guān)節(jié)的紋路里都是黑色的污垢，眼神不善，我也一樣。跑得渾身發(fā)汗一坐下就想睡，我把眼閉上，不連貫的睡眠卻被三次報站聲打斷，索性直挺挺地靠在椅背上，眼睛不知道往哪看，手指彼此緊絞在一起。車廂里聚人氣，溫度比外面高，我被心事弄得坐立難安，身上一陣熱一陣?yán)?，一些完全脫離現(xiàn)實的可怕幻想冒出來又被我壓下去，我宣泄不出那些拱上來的火，急躁卻也別無他法。

正當(dāng)我掐著表慶幸快要熬到頭的時候，周靖陽給我回了電話。

我看了好幾遍來電顯示的名字，接通的時候手顫抖了一下，很快穩(wěn)住了，但是那一瞬間我覺得支撐著身體的骨頭都被人用蠻力拆散架了似的。

好比有一個羸弱的靈魂從我身體里橫穿而過，我深吸一口氣，平靜道，“喂？”

“寶寶？”

我被夾在出站的人群中不自覺的放慢了速度，洪流般的噪音在我身旁奔走，我肩膀一下子垮下來，沒有目的地盯著地面看了一會兒，身子一歪，靠在了隧道邊貼著小廣告的墻壁上。

風(fēng)從大門外粗魯?shù)墓噙M(jìn)來，挾裹著嗆人的煙味和汽油味。出站口外擠滿了接站的人，個個踮著腳尖伸長了脖子在人群里張望，我沒人可找，就溜著邊兒往外走。

他問我：“怎么了？”

我說沒事啊，沒事。

或許是口渴，我說到一半的時候哽了一下子，整句話的語氣就聽起來很異樣，再加上我周圍很吵，還夾雜著火車站外黑車?yán)偷倪汉嚷?，他沒可能察覺不到。“你在哪兒？”

我被身后的人撞了一下，說，“哦，我，嗯，旅行提前結(jié)束，就回來了。剛下火車?！?/br>
聽著他的聲音，傻站在路邊，好像忽然不知道該干什么了。

可我還是有一種釋懷的輕松感，回味起了在車上小睡時做的那個似是而非的夢。

我跑回來是做什么呢？

“寶寶，”他嘆了口氣，聲音被電流磁化得很輕柔，“騙我?！?/br>
我沒有反駁。

甚至還想讓他知道。

“唉。”他說，同時自那頭傳來低語的人聲和悉悉索索的sao動，他漸漸遠(yuǎn)離了那個中心，像是走到了很遠(yuǎn)的地方，“給不給我解釋？”

“給。”

“那就在原地等我。”

“好。”

于是我就去便利店里買了瓶不怎么冰鎮(zhèn)的汽水，站在臺階下等他了。

路燈拖著我的影子不撒手，路對面有兩只野貓撅起尾巴翻垃圾桶，易拉罐叮叮當(dāng)當(dāng)灑了一地。我笑了一聲。

真他媽有病。

第95章

六年前我在那個奇妙的夜晚遇見他，我十四歲，穿著一條洗得發(fā)白的褲子，不合身的舊外套，褲腳一直撂倒球鞋跟，以為闖大禍，在路邊彷徨的張望。

而他騎一輛黑色的重機，長腿一邁踩在道牙上，眉眼風(fēng)流惑人，有種輕佻而不自知的神氣，沖我擺弄手里的打火機，說，給哥點根煙？

——六年后我看他摘下頭盔，額前的碎發(fā)被弄得掀起來，露出棱角分明的鼻梁，整個人笑得很垮，卻又帶著種不可錯認(rèn)的縱容，說，“你怎么說回來就回來了……”

我憋了一路，也不知道被這句話戳到了哪個怒點，口氣與動作一樣生硬，心里泛酸，試圖用眉毛佯裝一點沒有心情的笑，說：“所以呢？”

他想必沒見過我這樣，看得出被我的反應(yīng)擾亂了預(yù)先準(zhǔn)備好的說辭，所以他停頓了一刻，重新組織語言，在靠近到我耳邊的同時，用兩根手指繞過我的手指，勾住。

“寶寶生我氣了?！?/br>
那種和他四目重疊又被觸摸的感覺差點讓我破功。

但他的臉注定了他不能成為一個優(yōu)秀的苦情戲演員，跟人眨眨眼都像在調(diào)情。我對此已經(jīng)有了充足的抗體，哪怕心生動搖，還是勾著他的手抗議的往后縮了一下：“解釋完了再跟你回去?！?/br>
“可我覺得你現(xiàn)在需要的不是解釋。”

他又把我拽回去，順勢張開另一只手，把我攬進(jìn)懷里，往汗水沁濕的背心上拍了拍?！澳阈枰??！?/br>
“……”

我沉默以對，下意識的用眼睛沿著夜里人影荒蕪的街道掃了一圈，確信沒有引起路人怪異的注視，才以更甚一分的力氣回抱住他。

“下次別這樣了?！?/br>
不這么做，我全身那種想喊出來的力氣都沒處發(fā)泄似的，臉壓在他肩窩里，不知道該往哪鉆。

可我只能做到這一步了。

“是我不好。”他揉揉我的后頸，“對不起寶寶?！?/br>
“我錯了?！?/br>
我聽見自己如釋重負(fù)的嘆息，身體仿佛被他高高地拋起來又接住，前一秒還困在無處著落的恐慌之中，一眨眼卻驚覺在他懷里。我知道沒人喜歡看自己因為沉陷感情狼狽荒唐的樣子，那不理智，也不灑脫，為了不存在的擔(dān)憂跑了幾十公里，得不到答案，好像就是為了親眼看一看他、用手抱一抱他。

別的什么都可以不要。

什么都。

我問他，你的事情解決完了嗎？其他人呢？

他搓了搓手指，“你看我過來挺快的吧，我就在新街那邊的巷子里，往深了走有個盤口，兩撥人起了沖突，差點招來警察……不過在我沒接電話的時候已經(jīng)處理好了。放心。”

眼前一黑，又與他隔了一層玻璃，他把頭盔扣到我頭上，指關(guān)節(jié)在我額角“梆梆”地敲了敲。

“其他人在‘洗地’，后半夜會結(jié)束的?！?/br>
等我在后座坐好，背包塞在身前，他拉住我的兩只手，像系安全帶一樣環(huán)抱在他腰上。

夜深了。

他載著我穿過七月流火的夜晚，我身上煩熱早已散盡，吹著風(fēng)倒是有些昏昏欲睡，路過一座橋，河面上水光瀲滟，生動的倒映在橋身之下，織成一張破碎的網(wǎng)。數(shù)盞路燈作伴，光芒像手臂圈住身前最溫柔的一塊。我不說話，只緊貼著他后背，想試試聽不聽得到心跳。

“你是不是，不喜歡我干這一行？”

我剛開口，想起要把頭盔上的透明罩拉上去，風(fēng)猛地涌進(jìn)來，吹得我眼睛睜不開?！盁o所謂喜不喜歡?！?/br>
“假如我非要逼著你收手，事不由人，你夾在中間會很難做吧。”

前方十字路口有個紅燈，他減慢速度，融在風(fēng)里的聲音變清晰：

“有些東西不是說收手就收得了的?！?/br>
他停下來，摸摸我的手背，“寶寶比我想法成熟呢?！?/br>
“咱們倆立場不同罷了?！?/br>
我把下巴往他肩上蹭了蹭，說，“你有分寸，就不會拿自己的身家性命去賭，去揮霍，這沒意義?！?/br>
“重要的是?！?/br>
我閉了一下嘴，話再說出口，不知怎么就降了調(diào)?！澳氵€有我?！?/br>
“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