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開始蕭條,到如今早不見曾經(jīng)的盛況,大觀茶園也沒了,只留下了光禿禿一片空地。這一回,沒了戲臺,又或者,戲臺變得像空地一樣大了。穿過北市場,是大北關。我沿著街道一路往里走。方向是熟悉的,街道卻不熟悉。但是這一代都是平房,那一棟黃色的三層小樓十分乍眼。來到院墻外,墻上爬滿了爬山虎,零星有幾朵小紅花,嗚嗚糟糟一團。院門落了鎖,似乎有麻雀在房頂做了窩,有人接近,便伶伶利利地飛出老遠,不知落在了哪里。四下寂寥無人,唯有月色寥落。手腳比之麻雀還要伶俐,爬上墻頭縱身一跳,先入眼的是一只樹樁。樹樁上爬滿了綠色的苔蘚,蓋住了年輪。天上落了雨,雨霏霏而濛濛,苔蘚濕滑。我頂著雨,頭側(cè)耳聽了會兒,這樹樁曾是一株芭蕉。東北的天氣不適合種芭蕉,可她就是活了,一到下雨天,雨打芭蕉,叮叮咚咚的,像迎風的風鈴。聽了有一會兒,我去了小樓門前。門堂延伸出的蓋頂為我擋了雨。這么多年了,我來,他還是會為我擋雨。門沒有鎖,咯吱一聲便開了。想來是偷懶,當初查封的時候,覺著封了院子便好。時間久了,鬼屋、鬼宅的傳言甚囂塵上,更加沒有人敢來了。除了我。屋子里黑洞洞的,彌漫著灰塵的味道。我像一只來自過去的、又在現(xiàn)下回歸的幽靈,游蕩在房子里。我的記憶還在五十年前,能夠清晰地還原出當時的景象。你看,小姑坐在側(cè)首的沙發(fā)里頭,和媽說話,姑父握著小姑的手,含情脈脈地聽她說——大抵是聽個半懂的,這個洋鬼子,但他就是愛聽。翠珠拿著根繩子逗弄多多,小平蹲著,時不時去抓多多的尾巴。大哥在看書,他總是看書。柳叔在一旁抽著煙,那滋味兒可嗆鼻哩!還有。木質(zhì)的樓梯似乎被蟲蛀了,顫顫巍巍如行將就木的老人,踩在上面須得小心翼翼。他似乎還認得我,這里的每一樣東西似乎都還認得我。踩在二樓結(jié)實的地面上,我向左看了看,又向右看了看,再回頭向樓下看了看。樓上更黑了。我打開了手電筒,卻只能照得一方明亮。要是屋里頭也有一輪明月就好了。每一間屋子我都去瞧了瞧,大同小異的布局,除了塵土,干干凈凈,什么都沒剩下。不過還是找到些好東西的。有媽心心念念說丟了的全家福,它躲在爸媽臥室衣柜靠墻的縫隙里,只露出一點尖尖角。那時兵荒馬亂,人仰馬翻,誰會注意一個縫隙?還有多多喜歡的毛線球,已辨不出本來顏色;還有空的可口可樂瓶,巧克力和八珍梅的包裝紙,半截口紅,和一頁寫滿了日本假名的作業(yè)紙。還有爸書房的櫥窗里,滿柜子的酒。驀然間周遭的顏色漸漸褪去,只留下了酒的味道。那味道混合著這棟屋子里曾經(jīng)鮮活的每一分每一秒,卻像過了期的粘耗子,皮甜餡苦。我沒有進書房,轉(zhuǎn)身把找到的東西各歸各位。我在屋里待到雨停,然后離開。就像一名普通的過客,只在這處荒涼的驛站歇歇腳,雨停了,便走了,不咎既往。我就真的再也沒回過。這棟小樓挨過了瘋狂的十年,在九十年代作為古建筑文物保護了起來,徒有其表地屹立在車水馬龍日新月異的繁華街道中,如同在另一個年代沉睡至今,并再也無法醒來。與它相伴沉睡的,還有許許多多的,我的親人。……………………………………1950年,我十八歲,在呼蘭讀高中??即髮W之前,老師找到我,說因為我會講較流利的俄語,所以學校會保送我到北京師范大學俄語系就讀,來詢問我的意見。我是很有幾分傲氣的,又有與生俱來的大膽,因此不假思索地拒絕了。我沒有忘記的我對未來職業(yè)的愿景,拒絕的話到現(xiàn)在我還記得:“我要做一名人民的醫(yī)生!”而想做醫(yī)生的起因,是柳叔說過,我爸身體不好。只恨我生得晚。我治不到他了,那我就去治其他人吧。鄒大爺最支持我,柳爺爺卻舉棋不定,可他的身體已不大好,我又是家里的第一個女狀元,他無法管束我。終于,我考中了哈爾濱醫(yī)科大學。五年后,我的弟弟依禮回到了沈陽,他考中了沈陽農(nóng)學院。而這五年里,柳爺爺去世,至死無法落葉歸根;鄒大爺在五反期間,刑訊致死,我卻連尸首都沒帶回來。聽說鄒大爺最后精神狀態(tài)極差,審問不出任何東西,只會瘋癲大笑,嘴里唱著詩:“......你看我接的好不好?少年事,少年狂,半生赴疆;驟雨濁身又何妨,酒過劍鋒芒。平生事,何猶記,登高歌一曲;歌我山河今無恙,國泰民安康......”我和依禮給兩位長輩戴了三年孝,這似乎是我們唯一能做的。日子更苦了,但勉強過得去,我唯一依仗的只有傲人的成績,我用這成績減免了學費和生活費,用這成績換來了獎學金,確保了我和依禮沒有在放假時餓肚子。餓肚子呀,日本人在的時候沒餓過,國民政府的時候沒餓過,現(xiàn)在新社會了,卻餓了肚子,什么世道呀!要說我們也起過投奔的念頭,小叔就混得很好,人在北京,聽說做了大官,我一直以為他只會找我爸哭呢。但最終沒去成,因為我和依禮還在東北上學,倒是大姑來看過我們,她留下一點錢,然后舉家去了北京。我想小叔接濟了大姑家,我們再去,未免自討沒趣。我知道大姑和我家關系不大好,跟小叔好;我們又沒了爸,關系終究沒有他們兩家近。我對依禮說:“咱再挺兩年,等我分配工作就好了?!?/br>兩年轉(zhuǎn)眼即逝,憑我的成績,我以為會被分到省醫(yī)院,沒想到因為家庭成分的原因,只被分到了區(qū)衛(wèi)生所。落差之大讓我有些萎靡不振,我又怨恨起了爸爸,我止不住地想他。我想念他寬厚的臂膀,想念他對我的縱容和寵溺,在失去了全部庇護之后,我才懂得我有多愛他。我想起我們最后一次友好的交談,然后他就走了。月亮在他的身上鍍了層涼而軟的水光,將他的背影神奇地雕塑。就好像走的是他的影子,留下的是他的身體。而事實是,他的身體也走了,留下的,是我印刻在腦海里的幻景。他最愛我了,他把他一生的愛,壓縮成了十年,一股腦兒給了我,往后就沒了。真可惜,我咋就沒省著點兒用呢?他送我的東西,我都沒有留下,唯獨一封信,因為做了書簽才得以保存。那封信寥寥數(shù)言,筆跡凌亂,字體倉皇,上面寫著——親愛的寧兒: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