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淺淺的浪，露出這里一塊白色的肌膚，那里一塊白色的肌膚，甚至還有……

把垃圾袋重新丟回垃圾桶里，程顯落荒而逃。他要逃得遠(yuǎn)遠(yuǎn)的，逃到他的小不點(diǎn)兒那里去。他這頭向往薔薇的猛獸，還沒被薔薇上的刺給扎著，就突然心生恐懼，一下子縮回去了。

十一、

程顯又回到了“新世界”，以為駿駿還在那里。他悶頭往里面闖，在一樓轉(zhuǎn)來轉(zhuǎn)去，沒見到一個熟人。正要拐去上二樓，樓梯口旁的衛(wèi)生間里走出來楊淮放，“阿程！”

程顯手里拎著一大包超市里才買的零食，都是駿駿喜歡吃的。他見到楊淮放，剛要問什么，那邊楊胖子已經(jīng)了解地給出答案：“小許文強(qiáng)跟他mama去了外地，前段日子出了點(diǎn)兒事，不得不走的……”

“出了什么事兒？”程顯始料未及，仿佛挨了一冷槍。

楊淮放臉色凝重，帶他去找mama桑，說是mama桑一手辦的事，他楊胖子也不十分清楚。

休息室里，桑梓面對著他們兩個，神情罕見的不放松，語焉不詳?shù)溃骸啊瓘埨枥璞粋€有家室的男人看上，那男人的老婆是個厲害的主兒，專門找人來警告張黎黎，讓她走路小心些。張黎黎為避風(fēng)頭，上南邊去了?！?/br>
“南邊什么地方？”程顯追問。他聽出情況不妙：要怎么樣厲害的老婆，才能讓“新世界”的舞小姐怕成這樣？

桑梓眼神空空的，好一會兒不說話。頓一頓，她反倒看著程顯問：“怎么樣？岳將軍的公子好相處嗎？”

程顯一愣，隨即便感到面皮發(fā)漲，他不知道還有沒有發(fā)紅。他沒有回答桑梓的問題，只是一個勁兒地追問：“南方哪個地方？我去找他們，我去看看他……”

mama桑和楊淮放同時意味深長地瞧著他。

顧不得旁人的目光，也顧不上是不是能在規(guī)定時間內(nèi)回岳家別墅到崗，程顯口袋里揣著mama桑寫給他的紙條，坐上了開往南邊一個相鄰省份的長途汽車。紙條上寫有張黎黎和駿駿目前的大致地址，——如果母子倆沒有搬去別處的話。

手里仍舊拎著那一大包零食，程顯下車后，本想直接過去，想了一想，轉(zhuǎn)身到城中一個大商場里買了只玩具狗，人造棉填充的那種。以今天的眼光看，那玩具狗不僅不怎么可愛，還有股呆傻之態(tài)，做工也有些粗糙，只不過放在當(dāng)時來看，這樣的東西已經(jīng)算是很高檔的玩具了。

程顯一手拎零食，一手夾著玩具狗，繞了很多彎路，終于找到了mama桑給他的那個地址。然而張黎黎并不在，開門出來的是一個保姆模樣的老太太。

老太太一邊鎖門一邊匆匆走上街，連連對程顯擺手道：“找錯人了，找錯人了！我不曉得你說的是誰，我馬上接孩子去，你莫跟來！”

程顯當(dāng)然跟了上去，面色急切，心跳不止。他不遠(yuǎn)不近地曳在老保姆后面，毫不費(fèi)力地跟到一所小學(xué)校門前。眼見著那老太奔了個背著書包的小男孩去了，程顯趨近幾步，手指掐著玩具狗厚嘟嘟的身子，他突然喉嚨發(fā)緊，眼里一酸。

那個被老太太領(lǐng)了就走的男孩子，就是已經(jīng)長大了些的駿駿。還是那個怯生生的模樣，還是那副乖巧清明的眉眼，只是穿的衣服變成了呆板的校服，松松垮垮地，尺寸明顯的嫌大；紅領(lǐng)巾歪在脖子上，書包看上去很重，而腳上的鞋子則似乎臟了很久了。

只見那老保姆頗為嚴(yán)厲地拉過駿駿的手，甚至還若有若無地推搡了孩子一下，催促著讓他快走。駿駿則呆愣愣的，好像被習(xí)慣了這樣對待一般，任老太太的手把他拽來拽去。

這時程顯再也按捺不住，叫了聲“駿駿！”快步走過去，截住那個老保姆，蹲下去，張開胳膊把那個讓自己日思夜想的小不點(diǎn)兒抱到懷里。

“哎呀這是什么人！拐子來拐小孩兒啦??！”老保姆亮開嗓門就叫，雙手鉗子似地掰住駿駿的肩，像是要跟程顯搶奪他的小不點(diǎn)兒。

于是就有人圍上來了，包括校門值勤的門衛(wèi)和兩個教師模樣的人。

程顯不得已把駿駿拉開一點(diǎn)兒，摸著他的頭，問他：“駿駿，還記得我么？”

一時間，周圍的大人都屏住了呼吸。

駿駿那小狗似的大眼睛吧噠吧噠地望著程顯，眼中有光一閃。他點(diǎn)點(diǎn)頭，聲音低低道：“你是程程。”

圍觀的大人就沒了興致，不知誰說了句，“原來是認(rèn)識的呀！”人群還沒聚攏便散開去。

饒是如此，那老保姆依然喋喋不休地“你真的認(rèn)識這個人？不會被騙吧？我怎么沒聽你媽說起過？”老皮老眼地乜著程顯，一只手仍然拽著駿駿的手。

程顯蹲在地上與駿駿對視著，他思念了那么久的小不點(diǎn)兒，他對之投入了那么多濃情厚意的寶貝。那么多日夜，他默默地想象他跟駿駿再次見面的畫面，如今真?zhèn)€兒面對面看著了，他卻忽然失去了那種感覺。

面前的男孩子，的確還是那個駿駿，五官輪廓幾乎也還是那個樣兒，真要說有變化，也就頭發(fā)長長了一些，個頭長高了一點(diǎn)。可是這些不是最主要的，這些其實(shí)都無所謂。真正叫程顯感到陌生的是駿駿臉上的神情，再也不是一個被呵護(hù)備至的小男孩臉上會出現(xiàn)的表情，那種對世界感到放心，對生活充滿好奇，對未來抱有篤信的表情。縱然張黎黎的職業(yè)給他幼小的心靈造成某種類似于羞辱的困擾，然而這困擾并不太深刻，尚未動搖他那兒童內(nèi)心所特有的安寧。

而今，程顯艱難地在駿駿臉上尋找這份安寧，他焦急而痛苦地想要確認(rèn)，他的小不點(diǎn)兒仍然好好地生活在他的一方小天地里，外界的風(fēng)云變幻無法將他侵襲?？墒敲媲暗哪泻⒆幽樕希挥幸环N持續(xù)受到驚嚇后的憂郁呆滯的神情。他的眼角和嘴角均愁苦地垂下去，眼睛里光彩稀稀。

他仿佛身不由己似地立在程顯面前，不大敢一直看他，而是那么低眉瞭他一眼，趕緊瞥開去，好像小犬受驚一般縮回窩里。

程顯心里隱隱鈍痛，伴著難言的失落。他不知道該說些什么，想了想，把玩具狗塞給駿駿，“這個……送給你?！庇职蚜闶炒f給老保姆。

駿駿眼里亮光忽起，“程程要把它送給我？”不大敢相信地看看程顯，終于恢復(fù)了些昔日的神采。

程顯重重地點(diǎn)頭。

對那個時候的駿駿來說，玩具狗有些大了，他努力地緊摟著玩具狗，不讓它掉下去。駿駿抱著玩具狗跟程顯對視了一會兒，忽然小小聲地問他：“程程，你怎么不到mama桑這邊來了？楊叔叔說你去陪其他孩子了，是嗎？”

程顯張著嘴，不知該怎么回答。眼看著駿駿的目光又黯淡下去，他才含含糊糊地道：“我——有了別的工作……”

然而那小犬似的目光終究一點(diǎn)點(diǎn)黯淡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