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記事，我知道自己便是個籌碼。因我美貌，因我家世。世間之物我都喜歡，榮華與顯耀來到手上，能掌幾時就幾時。我喜歡，不執(zhí)念。我是他人眼中景，我也賞一切風(fēng)景。我會取悅他人，更會取悅自己。這軀殼盡管由擺弄，我心始終自由，我便不乏?！?/br>
    她笑：“我是小家子門戶，和皇家沒得比。教條綱常，于我如這廊上天一般高遠，一般虛。我永遠也不可能為這高高在上的虛空作繭自縛?！?/br>
    不歸抬頭再看這蒼穹，半晌才移目：“受兩位教了?！?/br>
    姚蓉收了玉笛，酒窩時深時淺：“殿下是有什么吩咐？”

    風(fēng)過滿庭，落葉與青絲齊飄。天上有白鴿，地上有人間姝，低語在青絲間微晃。

    不歸從懷里取出一枚令牌推過去：“宮變之時，我若不濟，那便勞煩你們了?！?/br>
    姚蓉接過那統(tǒng)領(lǐng)諸天御的令牌，回頭看了寢宮一眼，笑了一笑：“成交。”

    不歸出傾鸞，一面走一面唱詞。

    “蓬萊問津追故人，桃源翻窺兩岸春。我煨落花為紅爐，折凌歲，催回燕，笑歸心，不如百歲春?！?/br>
    “天不與共，遠人隨相從。一壺桂花少年游，踏馬行，溫山川，太平稠，春秋又相逢?！?/br>
    毫無章法的唱詞回蕩在紅墻瓦上，繞在指尖，一直唱到廣梧也未停。

    薛茹守在牌位前，忽然聽見這熟悉的唱詞，連忙起身往外去。

    來的不是三十天。

    三十天早已凝固在身后的牌位上。

    不歸將她的失神盡收眼底，按住左眼緩步來到她面前，輕聲問她：“像她么？”

    薛茹向后踉蹌。

    “除了這只眼，大抵是像的?！辈粴w松了手，笑了笑，“不然不至于能得這樣多的厚愛?！?/br>
    薛茹哽咽：“殿下，你想做什么啊……”

    “送行。送我前世未送之至親。”

    *

    八天后，宗帝病危。

    楚照白知道這一生已來到盡頭。周遭黑暗襲來，他不抵觸這陰翳，只是惘然。

    前代河山太平，時運來到這里，他只需要做一個守成之君。少年時站在云端，也曾有雄心壯志，后來在世家各方拉鋸里消磨殆盡?？绮怀龈吒叩凝垯?，日復(fù)一日地在廟堂里擺設(shè)一張又一張中庸的棋局。

    時也命也，盡力了。

    唯一放不下的只有心頭血。

    他有些睜不開眼，視野蒙著霧，看不清什么。

    一只枯皺的手握住他的手，聲音滄桑：“公子?！?/br>
    他知道這是賈元了，他喜歡這聲稱呼。

    另一只纖細(xì)單薄的手?jǐn)n住他的掌心，指尖輕柔地在他掌心里寫下了兩個經(jīng)年的字：

    “召日。”

    楚照白的五指收緊了。

    這是他與她離宮偷歷紅塵的化名。

    日出于東，照月中天。

    他這樣期望著做她的旭日，最后看著她成為別人的三十天。看著她遠離，聽著她聲聲錐心的生死不見。

    楚照白竭力睜開雙眼，竭力想握住這只手，竭力想看清榻邊人。

    你來見我了么。

    大霧散去，他終于看到了。

    榻邊人雙眼澄澈，腕眉容目，頰邊有梨渦。

    楚照白驟然淚如潰堤，緊緊握住了她的手。

    “月兒，月兒?！?/br>
    不歸低頭凝視他，輕輕拭去他彌留之際的濁淚。

    她以易容掩蓋了左眼的藍，就像假扮成燕回那樣，再假扮成另外一個人，來到帝王病榻前。

    她俯下，對他輕聲：“望春舞，是做給你的，只跳給你的。”

    楚照白的手忽然僵住，開始無休無止的顫抖。

    很多年前，當(dāng)楚易月什么也不知道的時候——她喜愛那舉世無雙的兄長。

    但知人倫所在，克己不談。

    她做了他很多年的火焰與皎月。她扮了很多年的癡兒模樣，給他搗亂，給他惹是生非，拖他一起胡鬧，拖他一起放肆，給兄長帶去無盡熱活，歡鬧。

    后來，少年青蔥結(jié)束。

    此等愛意，只可望，從來不可即。

    她自小便在貴女中千挑萬選，考量著細(xì)碎與漫長，朝野與情意，最后為他擇了兩位最合適不過的，賢淑與聰慧的長嫂。她期盼他今生稱心順?biāo)?，無所不能得，無所不能企及。

    也曾打算與書生共度一生，為臣為手足，看兄長為帝，看兄長安好。

    兩廂安康，這一生便再好不過了。

    后來，兄長欺她。

    兄長毀她。

    鐘聲長起，滿宮喪聲。

    公主不歸踏出養(yǎng)正殿，仰首看東邊初生的旭日。

    日光照于雙眼上，長淚不能止。她掩上右眼，淚水沖刷盡左眼里的藥汁，然而這一回，所見全是黑暗。

    ——此間多少人，毀了。

    ☆、第一百章

    “主子。”暗衛(wèi)悄無聲息地出現(xiàn)在他身后, “馮家人動作越來越多了, 我們還不動手嗎？”

    “十天之內(nèi)不動?！彼驹诖扒? 看著夜里黑暗的地平線，“盯著他們，這種時候做得越多把柄只會越多?！?/br>
    暗衛(wèi)看了他的背影一眼，低頭應(yīng)一聲是, 無聲地站在他身后五步。

    楚思遠看夜色一點一點變淡，安靜地等待破曉。夜里沒有風(fēng)，檐下鈴忽然大作，隨之而來的是心口震蕩。

    他眉頭一跳，再也按捺不下去，提起長刀配在腰上，確認(rèn)過身上該帶的東西, 轉(zhuǎn)身時眉眼壓在刀鋒里：“走，進皇宮?！?/br>
    他連夜叩宮門, 守衛(wèi)見是他便開門讓行。誰知一踏進去宮門便緊閉，守衛(wèi)拔劍圍住了他。

    曙光很好, 但長夜停滯了太久。

    楚思遠帶刀殺到養(yǎng)正殿下時，看見臺階上曙光下的人。鐘聲轟鳴，殿中宮人撕心裂肺的喊聲傳出來：“陛下駕崩——”

    他還沒來得及反應(yīng)，就看見她垂下手, 膝蓋向下一彎，人從臺階上栽了下來。

    楚思遠沖上去接住她，嘶聲叫了一句：“阿姐！”

    她什么反應(yīng)也沒有, 仰在他掌心里像一件冰冷的瓷器。

    楚思遠臉色蒼白，除了悲慟病發(fā)，他想不出第二個情況。他棄刀抱起她，顧不上外界一切，只顧找太醫(yī)。侍衛(wèi)趁亂護著他們回廣梧，皇宮已然大亂。

    廣梧內(nèi)卻仍是一片井然有序，他抱著她闖進去時，看見了消失許久的夫子袁媛。

    她伸手想接過不歸，說：“殿下昏迷是因用了困相思，不是病發(fā)。”

    楚思遠沒讓，怔怔低頭看她昏睡的樣子，確實安詳?shù)梅路饹]有絲毫病發(fā)的樣子。

    “為什么……在這關(guān)頭兜這樣的圈子？”

    “為了騰出空子，亂得再徹底一些?！?/br>
    *

    開景二十一年秋，楚帝楚照白驟然駕崩。公主不堪打擊，在養(yǎng)正殿的臺階上摔下，一病不起。郁王聞訊剛闖進宮中，皇宮后腳就被嚴(yán)實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