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拿了來，慢慢篩選……”

對面站著的是一個營長——三個營長中最剽悍的一個，沖著柳五咧嘴一笑，“團(tuán)座放心，干這個我最在行了！吶，明天就開始？”

“嗯，明天就開始?！?/br>
☆、夢醒時分（上）

當(dāng)晚李沉舟加了件衣服，兜里揣著要買的物品的紙條，迎著微涼的夜風(fēng)，先去鐵匠鋪，再順道于夜市上采買東西。鐵匠鋪里拉著電燈，鋪老板一家就著燈泡的亮，圍在小桌邊吃飯。李沉舟一腳踏在門檻上，被里頭鐵爐子的熱跟摻了汗味的飯菜的熱往外趕，隔著一段向鋪老板解釋，要他加緊趕制馬嚼子，可以添價錢。鋪老板飯吃了一半，站起來跟他講生意，胸膛裸敞著，半醬的顏色里閃著汗的微光。手里接了李沉舟追加的錢鈔，老板鄭重地點(diǎn)頭，“明晚來??！明晚這時候，最遲！”

李沉舟道聲好，他喜歡這種干體力活的人的爽直，不輕諾，諾必行。

接了這筆生意的老板顯得很高興，“你放心，我兒子剛回來，明天我倆一塊兒給你打嚼子，快得很！”手沖著桌邊一指，便是一個跟他差不多模像的后生——跟他生得一般壯闊，半醬色的臉和胸膛，正端碗吃得迅熱。

看著自己的兒子，鋪老板油然地感到滿意，“小子念過幾年書，跟馬鍋?zhàn)优苓^滇西，到滇越鐵路販過香煙，野的很！以前我怕他們征兵，讓他在外面野，這一年沒什么動靜，便叫他回來，相個小娘，生娃過日子。他愿意跟我打鐵，我把鋪?zhàn)咏o他，不愿意，就覓個穩(wěn)當(dāng)營生，離我近一些……”

李沉舟擔(dān)著心思，邊聽邊點(diǎn)頭，順著步子走回街上去。站在路燈下，展開紙條，記著要買的東西，挨著一家一家鋪?zhàn)涌催^。這里買一些，那里買一些，瞧著合適就付錢，袋繩子勒在手心，直到兩臂墜滿。他不是精打細(xì)算的主婦，只圖東西好，快快地拿到，就往回趕。

道上的塵在腳下輕滾，夜風(fēng)細(xì)細(xì)地呼，李沉舟盯著前方走得飛快，腦子里一下空白一下雜亂。他不知道自己高不高興，只是一股腦兒地去做大家都希望的事，他自己也希望的事——他是這么希望的罷？沒工夫想，應(yīng)該是這么希望。等到今晚過去，明天過去，一切落定，那時倒可以想一想了！

對，先不要想，等有了定局再想。先做，再想。好孩子都主動要求走離了，他怕是看出什么來了罷！唉，都是自己的錯，都是自己的錯，這么慢慢地磨工夫，誰會看不出來呢？——好好彌補(bǔ)，回去收拾，馬車一駕，先走了再說！走，走的遠(yuǎn)遠(yuǎn)的。人一輩子，也就這樣，沒多少好惦記的，過日子麼……

李沉舟回到小吉坡，三個孩子已經(jīng)將箱篋堆了半個馬車。小妮子的花衫在燈籠光下變幻著不同的彩，嚀嚀地只聽他道：“其他的我不管，毛絨老鼠一定要帶走！它們是一直跟著我的！”手里一個蒲包樣兒的東西，踮腳給塞進(jìn)車廂子里。秦樓月坐在車上，把東西一個個歸置好。那頭兆秋息從北屋捧出屈寒山的牌位和黑白相片，遞到秦樓月手上，給最后擱上去。

見李沉舟買東西歸來，大家又是一陣忙。大件的重物已經(jīng)上車，只剩下手頭的零雜，多會臨時起用，一時不急收攏。一次離別，一種新生，大家一道別離舊地，希望的歡騰多于傷感，至少表面上是如此。小妮子自不必說，他是易受感染的；秦樓月，總是那么配合大家的情緒；好孩子，應(yīng)該是最高興的，里里外外來回跑，額上冒著熱，臉上是出了大力的掙紅，每次不經(jīng)意地遇上李沉舟的眼，便給他一個端正的微笑。看來大家都愿意離開，李沉舟這么想。

于是幫著一道干活，李沉舟也表現(xiàn)出賣力而愉快的樣子。愉快，并加入愉快，用真真假假的愉快將心里月蝕般的影子按下去。每個人都為搬遷做著努力，每個人都認(rèn)為搬遷是其他人所想要的，比自己更想要、也比自己更需要的，所以李沉舟望著兆秋息，兆秋息望著秦樓月，秦樓月望著兆秋息和柳橫波兩個。

“小寶寶，我們這就去大理啦！”當(dāng)夜臨睡前，李沉舟抱著他的好孩子，輕輕地送著氣，“明天最后一天，后頭一早，天不亮咱們就走……”

“嗯，”好孩子答應(yīng)著，聽不出是不是在歡喜。只是迷迷糊糊間，李沉舟還是感覺到了，左邊臉頰上，一個柔軟而長駐的吻，春天般的吻呵……

兆秋息是高興，且愈是高興，愈是顯得溫柔。兩頰花花地閃著笑靨，眼睛里流淌著融融的夢的微痕。他在熄燈之后的黑暗中還努力地瞧著李沉舟臉的輪廓，久久地凝視，像是看著一個美好的謎，帶著孩子氣的不置信的困惑。到了第二日也還是如此。大家在院里做著最后的盤點(diǎn)，不斷有東西加到車廂里，又不斷有東西從車廂拿下去。經(jīng)常是秦樓月跟柳橫波在那邊爭論，小妮子捧著一手小玩意兒，撅嘴嚶嚶地哀怨，圍著馬車轉(zhuǎn)圈，為手里心愛的小玩意兒的被棄而做出悼別。兆秋息掃馬棚子，掃院子，掃自己的東屋和屈寒山過世前住的北屋，將不帶走的東西也打理得整整齊齊。他飽含情感地一一看過這些伴隨了一年多時光的什物，像是已經(jīng)在回憶里想念它們一般。李沉舟在院里叫他，他走出去，看見大青驢和小駒子并排站在馬車前，李沉舟要人幫著栓轡頭。他拉住小駒子，李沉舟穩(wěn)住大青驢，兩人手上動作著，目光不由自主地相遇。兆秋息柔柔地笑，李沉舟同時微笑著。笑過了，李沉舟繼續(xù)給轡頭打結(jié)，兆秋息佯作著同樣的事，卻偷偷地三五次瞟向李沉舟，眼里掠過孩子式的不置信的疑惑。然而一抬頭，卻是一張不打折扣的喜悅的笑臉，他用這張笑臉去看尋秦樓月——秦樓月對他報以最誠懇的笑意，去打看柳橫波——小妮子嘴巴為小玩意兒們半撅著，眼睛卻是不同步地眨巴眨巴，不以為意地向他的兆哥哥飛了媚眼了。兆秋息心里像被五月的陽光照耀著——此時此刻他也的確是被五月的陽光照耀著，心里的光比頭上的光還更亮些。他很高興，他知道自己應(yīng)該高興，左看右看，都是一派欣欣。李沉舟栓好轡頭，跳上馬車試著趕驢馬，小駒子大青驢四耳八蹄，蹄聲噠噠橐橐，走在水青石板上。熟悉的聲音，熟悉的跫音，跟記憶里的東西似的，小妮子嬌笑起來，秦樓月拉著他站在一邊。

駕著車的李沉舟，半舉了鞭，回頭來看兆秋息。兆秋息半怔半愣，倏然見到背印著金藍(lán)陽光的李沉舟，向他轉(zhuǎn)過那張英俊的臉。那么英俊的一張臉，望著他笑，像是回到很久很久以前，他一個人走進(jìn)石婆婆巷，去尋李沉舟。深巷，窄門，幽幽的天井里，李沉舟也對他抬起那張英俊的臉，望著他微笑。他瞬間就被蠱惑了，他很早就被蠱惑了，他是那么擅于造夢、那么耽于綺思的一個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