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的那么快活吧！李沉舟想。地位、財富、親人、朋友，是支柱，也是枷鎖。魏連殳有他的苦悶，那么蕭秋水呢？

燈光大亮。蕭秋水帶著其他人一起臺上回到謝幕，掌聲四起。李沉舟由衷地鼓掌，他再次確信，蕭三少爺是個很難得的富家子弟。高高在上卻能夠體味乖僻落魄之人的心路歷程，這只有極溫柔極純粹的人才能做到。李沉舟已經很久沒遇到這樣的人了。他印象中，陶百窗算一個，趙師容算半個?？粗_上再三鞠躬的蕭秋水，他欣慰地笑了。

燈光甫一亮起，蕭秋水就迫不及待地往臺下看。鞠躬之時，他還沒看真切，等到身子直起時，他幾乎是一眼就看到了坐在后排的李沉舟。李沉舟在鼓掌，對他微笑。他知道，李沉舟不僅僅是再向他打招呼，還在為剛才的表演，向他祝賀，對他夸獎。他知道，李沉舟領會了他的心境。

蕭秋水的眼里，真正亮起了光芒，不是轉瞬即逝的，而是持久地燃燒。帶著這樣的光芒，他跟李沉舟遙遙對視。他沒法上前去跟他說話，但他的眼神，已經說了很多。

李沉舟臉上起了熱意。他目送蕭秋水謝幕完畢，一行人魚貫而下，第一次感到，他想再見見這位蕭三少爺。

蕭秋水回到后臺，好幾個人圍過來向他祝賀。邱南顧穿著高腰馬褲，走過來拍他的肩：“老蕭，看不出來啊！你還有這本事！這么個酸不拉唧的文人……換了我絕對演不出來！”

蕭秋水聽到“酸不拉唧”四個字，有些不快，可是想快點去見李沉舟，便急急忙忙換衣服，也不理邱南顧。唐方見他如此，道：“咦，你要走嗎？我的戲還沒開始呢，你不留下來看？”

蕭秋水套上制服，雙手按住她的肩，親了她額頭一下，“我走開一會兒，等你的戲開始了再回來！”

唐方一下子紅了臉，周圍的人以邱南顧領頭，嗷地一聲哄然叫好。又拍巴掌又跺腳，結果唐方一個瞪眼，“有完沒完？”

蕭秋水對著鏡子整理一番，自己覺得滿意了，跨步往外走。唐方回過神來，提醒道：“快點回來??！錯過了可不饒你！”

蕭秋水笑著對她揮揮手。沒走幾步，碰上個人，“蕭大哥，上哪兒去？不看方姊的戲？”

定睛一瞧，原來是唐柔報幕下來。“對了，方才你演的真好！魏連殳很不容易演的?！碧迫嵫鲱^看著蕭秋水，眼里閃爍著崇拜，流動著溫柔。蕭秋水始終是他少年時的夢想，一個他不愿打破也不愿醒來的夢。

蕭秋水腳步不停，拍了下他的肩，“謝了！我一會兒就來！”趕赴要約似的往前走。

唐柔看著他急匆匆的步伐。他注意到，蕭秋水臉上的興奮和迫不及待。他原地站了一會兒，本打算回后臺去，卻在邁步的一瞬間變了主意，腳踵一旋，躡在蕭秋水后面，遠遠地尾隨上去。

燈光再熄，臺上已經開始了另一部劇。鑼鼓咚鏘，很是歡騰。李沉舟看了一眼，就沒了心思。他想著蕭秋水謝幕時看他的眼神，那個眼神說了很多話，卻礙于時間有限，沒能說完。他確信蕭秋水很快就會過來，繼續(xù)未完的話。如果蕭秋水不過來，那么他就到后臺去。不管怎么樣，他都要去見一見那個“魏連殳”的。

但是，已經用不著他親自前往了。高個年輕人走到座位之后，彎下腰，喚道：“李大哥！”

李沉舟驀然回頭?；璋抵校浑p如星空、若秋水一般的眼睛對上了。李沉舟盯著那雙眼眸，一時忘了話語。

蕭秋水被看得有點靦腆，“李大哥，我們出去走走吧！……還是，你想留下來看下面的節(jié)目？”

“出去走走。”

沒有什么人注意到蕭秋水和李沉舟的離去——除了掩在側門之后的唐柔。他看著并肩而去的兩個人，秀氣的臉上布滿了陰霾。

梧桐樹上的最后一片葉子也已經落下，道旁衰草枯葉，層層疊疊。風里刮來一日凍似一日的寒氣，卻刮不散頭頂上濃重的彤云。彤云越積越厚，越累越多，灰沉沉地壓在每一個人的心上。

冬日已至。李沉舟想起蕭秋水念的那句臺詞：“冬天的公園，就沒有人去……”，不禁道：“冬天的公園，才最應該去。”

蕭秋水一直都在留意他的動靜，此刻聽得分明。他看了李沉舟一眼，“李大哥難道不會認為魏連殳過于迂腐？”

三三兩兩的男女學生迎面而來，年輕的臉龐上青春洋溢。李沉舟望著這些年輕人，道：“迂腐的人才可愛，不肯被世界改變的人都很可愛?！鳖D一頓，又說：“可是，他們也容易被摧毀。”

蕭秋水心里一震，他看著李沉舟。李沉舟卻異常平靜，望著來來往往的學生，眼里是不加掩飾的欣賞。兩人又走了一段路，拐上一條窄窄的小道。蕭秋水放慢速度，“像魏連殳這樣的人，是不應該被摧毀的，他們不僅應該存活下去，還應該活得最久、最好。”

李沉舟走得快了，停下來看他。蕭秋水的臉上有一種略微激動的神情，眼睛望著前方，里面有某種情緒在涌動。李沉舟剛想說些什么，蕭秋水搶先開口，“所以，一個人光善良是不夠的，他還應該學會抑制邪惡。魏連殳死去很容易，但他的死對于其他跟他一樣的人而言，是一個損失。這意味著他們又少了一個盟友。魏連殳所應該做的，是想方設法活下去，然后再去幫助跟他一樣的人，幫助他們活下去?！?/br>
蕭秋水說的很慢，很堅定，語氣里有一種不容置疑的決心。他不是在向李沉舟討要意見，而是完全在表明自己的態(tài)度。說完最后一個字，他看向李沉舟，神情又堅毅、又驕傲，卻不再是少年人輕浮的傲氣。他正處于男孩向男人過渡的最迷人的時刻，即外表已經是一個成熟的男人，眼神里卻仍有孩子氣。一旦這樣的孩子氣一點點褪去——正如此刻，面對蕭秋水，李沉舟仿佛可以感覺到那雙眼睛里某種東西在一點點剝落，他隱隱覺得有點可惜?？墒钱斔吹胶⒆託馔嗜?，少年的鱗片落完，呈現(xiàn)出來的怎樣一個令人動容的圖景時，他情不自禁地奮悅起來。

李沉舟很小的時候，曾思考過自己要成為什么樣的人，一個強者，還是弱者？世界上有強者，有弱者；弱者很多，強者很少。很多人都崇拜強者，因為他們能做到大多數人做不到的事，他們能超越平庸，擊敗凡俗，不管他們是不是將世界攪得天翻地覆。很多男人，當他們還是男孩的時候，都崇拜過強者，幻想過自己有朝一日也會成為其中的一員。李沉舟就崇拜過燕己道，但是他從不幻想，他幾乎是自信地知道，自己一定會成為一個強大的人。但是，強大以后呢？李沉舟見到過很多強大而邪惡的人，卻從未遇見過強大而善良的人。人一旦擁有了強大的能力，就容易自傲自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