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來探望的人大多對他再次看不見的事實表示遺憾，他們會問問那個手術(shù)是不是能夠改進，他們會讓他別放棄希望。而奧利弗幾乎是個怪人，他從不提這些讓人有壓力的話題，他認為最好的情況是安然無恙。

丹尼拍拍奧利弗手臂，給了奧利弗一個擁抱。

奧利弗也抱住他，他的手臂將丹尼緊緊摟住，他看起來緊張得要命。

“感謝上帝你安然無恙?！眾W利弗說。

丹尼聞到奧利弗的味道（令人舒服、溫暖但難以歸類的味道，丹尼無法分解它的組成，它似乎相當(dāng)于老騎手的舊馬鞍和獵人的舊斧頭柄），他還聞到汗水和淡到幾乎無法捕捉的香水味。他把手插進奧利弗的頭發(fā)里，揉亂他的頭發(fā)。

TBC

21.

第二天是一個雨天，丹尼把導(dǎo)盲杖和雨傘拿在手上，往醫(yī)院外走。

出了醫(yī)院，雨水打在傘上，模糊了他的聽覺。

空氣中都是雨水的味道，如同夢中的云朵以及天空。

丹尼踩進水洼里，他的鞋和襪子濕了，與之一起潮濕的當(dāng)然還有他的褲腳。懸鈴木的樹葉落在他的雨傘上，他聽見“啪”的一聲。丹尼轉(zhuǎn)轉(zhuǎn)傘，繼續(xù)向前走。

從醫(yī)院回家只需步行十五分鐘，他熟悉這條路線。熟悉的道路不會讓他迷失，他可以緩慢地走回去，緩慢但穩(wěn)定的。

原本他的出院時間是下午，勞瑞那時會來接他。今天早晨，醫(yī)生說一切指數(shù)正常，不會有其他的問題，于是丹尼從病床上起來，辦理出院的手續(xù)。他沒有通知勞瑞和任何人——獨自回家是他能輕松完成的事，即使是在雨天。至于輕微的頭痛，只要他不去想，就不會意識到它在那兒。

雨聲在沖刷他的記憶，所有記憶清晰而有條理地出現(xiàn)在腦海中。

他必須感謝這場手術(shù)：因為這場手術(shù)，他擁有了一天的視力，擁有了回顧前半生并向前展望的契機。

他是個盲人，曾經(jīng)是以后也是。他在正常的學(xué)校讀書，通過了考試，完成了所有需要完成的項目——他并非與眾不同。

但他同時與眾不同——如果他可以像其他人一樣看見東西，他不會成為現(xiàn)在的丹尼·凡達森柯，他會成為另外一個人，過著不同的生活，擁有不同的故事。

然而看不見沒什么不好。他不害怕黑暗和孤獨，他人所畏懼的黑暗是他習(xí)以為常的全部世界。

他實際上又很幸運，在視覺不存在的情況下，其他感官變得更為敏感。世界是同樣的世界，他將所缺少的視覺加諸其他所有感官之上。

丹尼握緊導(dǎo)盲杖，像需要長途旅行的旅人那般，打算起今后的行程。

他必須去找一份持久的工作，養(yǎng)活自己。過段時間他希望搬出去住，無論有沒有伴侶，他都需要先擁有屬于自己的家。他已成年多年，這是他必經(jīng)的旅程。手術(shù)之前他一直在等待，等待可能會存在的奇跡。手術(shù)是森林和草原的交界區(qū)，他可以呆在森林里避免去面對今后的一切，他在想，只需要一點視力，生活就會有所改變。如今森林已經(jīng)離得很遠，他站在開闊的草原上，面對整個世界。在可以看得見的前路上，沒有奇跡、沒有奢望，他和以往沒分別，他必須走向一種新的、更為穩(wěn)定的生活。

丹尼的傘碰到了低矮的樹枝，樹葉在他的傘面上劃過。他向旁邊讓了一步，踩到了落滿葉片的路面上。樹葉讓堅硬的地面變得柔軟。

丹尼想象到了一片鋪滿葉片的道路，道路是漂亮的筆直長矩形（關(guān)于遠近的透視他學(xué)過很多次，他也撫摸過凹凸不平的畫，但因為缺乏視覺，近大遠小對他來說沒有具體的概念）。

周圍充滿雨水打在葉片上氣味和一些腐爛的濕氣。

比起很多人他都是幸運的，他擁有家人，朋友，甚至還稍微擁有一只寵物狗。這一點讓他和他人沒有不同。問題僅僅在于，世界是由看得見的人所制造的，是為看得見的人所制造的，對于看不見的人來說，有很多不方便的地方。

丹尼回憶起手術(shù)結(jié)束后的晚上和第二天上午他所看到的世界。在這兩天無數(shù)次的回憶后，他能夠肯定他看到的世界里沒有顏色，刺痛他眼睛的東西被稱為光，而光對有視覺的動物來說代表希望。

影像是跳動而模糊的，他看到了胖胖的凡達森柯先生、瘦瘦的凡達森柯太太——他的父親和母親，他看到卷發(fā)的勞瑞、長發(fā)的瑪瑞——他的哥哥和meimei，他看到戴著細框眼鏡的帕金斯醫(yī)生、同樣戴著細框眼鏡的埃文斯醫(yī)生——他的主治醫(yī)生和心理醫(yī)師，他看到短發(fā)的杰、鏡子中的丹尼·凡達森柯——他的好朋友和他自己。他甚至還看到了他最愛的電影。

他所獲得的這些如同二十年前的夢境，他感謝夢境的到來，也為夢境的遺失感到惋惜。

在黑暗到來的那一刻他感到孤獨。

盡管他盡量避免想起這種讓人不愉快的感受，但有的時候他無法避免它的到來——他也無法避免葉子落在雨傘上，無法避免雨水弄濕鞋襪。

孤獨是具體而真切的，它如同云霧，涌入他的胸膛。云霧通常安靜、不發(fā)出一點聲響，它擁有乖巧和令人不悅兩重屬性。

道路變得堅硬，丹尼離開了被落葉鋪滿的地面。現(xiàn)在他正路過的地方是籃球場——他熟悉這兒的位置。籃球場上沒有人，丹尼耳邊除了汽車的聲響只剩雨聲。他像回顧電影那樣，想起籃球撞擊在地上所發(fā)出的、敲擊胸膛的類金屬聲，他甚至還想起球棒擊中棒球以及棒球落入手套的聲響。

他想起新鮮的草坪味，想起割草機駛過草坪的雜音，想起瑞茲用舌頭舔他的臉頰，想起奧利弗說“感謝上帝你安然無恙”時散發(fā)出的咸味和人類的味道……

這一切都讓他感到溫暖，它們也同樣讓他感到孤單。幸運的是，他所遭遇的孤單是不動聲色的云霧，它的確涌入他的胸膛，卻乖巧得像一條小狗般呆在那兒一動不動，不讓他落入過于負面的情緒中。

他真的必須感謝這場手術(shù)，他看見了他所有的家人，他自己，他的好朋友，他的醫(yī)生，他最喜愛的電影，他見到了光與影子。

遺憾的是他沒有看到瑞茲和奧利弗，沒有看到奧利弗嚴肅的生氣時的樣子。

再一次想到奧利弗讓他忍不住笑了起來。感謝瑞茲，它是世界上最酷的小狗。因為瑞茲他與奧利弗相識。奧利弗是最有趣最溫柔的家伙，和他在一起令人舒適。

當(dāng)他們分開時（比如說現(xiàn)在和昨晚），丹尼會意識到他在想念他。

雨水繼續(xù)落到傘上，丹尼離家越來越近?；丶蚁磦€熱水澡之后，他可以配合雨聲聽一張電影碟片。像奧利弗說的那樣，感謝上帝他安然無恙。

TBC

22.

奧利弗接到丹尼的電話時，他正躺在工作時的沙發(fā)上，裝一具尸體。

昨天他去醫(yī)院看了丹尼，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