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幾番話，便是來點明裴衍他現(xiàn)在的處境。裴衍終于抬起頭：“新皇登基名正言順，何苦還留我性命，早日賜死，也好了心頭怨憤。”

“寧侯那劍刺得不好，若不是寧侯，朕怕還找不到由頭治清河裴氏的罪。”薛崇笑了笑，注視著裴衍的目光像是獵人面對已然得手的獵物，“但要賜寧侯死罪，朕可舍不得?！?/br>
“為何？”裴衍神色微慌，卻不肯在薛崇面前表露出，只得強作鎮(zhèn)定。

薛崇看清他心中所想，笑意反而更深了分：“朕仰慕寧侯已久。朕尚在人世，卻要寧侯死，朕如何舍得？”

新皇登基，天下初定，三月后卻忽然頒了道圣旨，道是封前朝寧侯為南康王。

群臣震動。

裴衍行刺新君，被押入天牢，清河裴氏滿門伏誅，他們自也以為他早已被秘密處死。誰知他不僅沒死，看皇上的架勢，還是要大加恩寵。

可次日上朝，錦袍玉帶的人分明就是那個殤帝親贊“貌艷神殊”的裴家嫡子，就是那張狂神色都依稀能窺見。而新皇事其極盡恩寵，也非虛言，但凡南康王所奏之事，無不允之。

臨下朝還頒了道旨意，說是王府正在修建，此前南康王便留宿在清乾殿偏殿。

薛崇到偏殿時裴衍正跪坐在榻邊，白袍散發(fā)，艷麗眉眸也多了清殊意味。薛崇抱他上榻，細細描摹他眉眼：“裴卿可還習慣？”

“臣心中常念陛下天恩，自然習慣。”

薛崇吻了吻他額頭，笑而不語。

先前在殿中，他道出傾慕之意，末了還補充，太子未死。

裴氏滿門伏誅，那太子便是裴衍在世上的唯一血親。他是生是死，皆在裴衍一念之間。

裴衍如何選，幾乎不必質(zhì)疑。他身體顫抖片刻，便向他下拜。

三拜九叩，行見君王大禮。最后一叩前額緊貼金磚，長久未起。

他上前扶起裴衍，附在他耳邊低聲道：“殤帝如何待你jiejie，朕便如何待你。從今日起，天下人除卻朕，無人能讓你受委屈?！?/br>
清乾殿本是不許后宮之人踏入，殤帝寵愛裴后，便在殿內(nèi)另辟偏殿。而今，這偏殿便成了他鎖裴衍的金屋。

三更過后，裴衍在他身下，氣息幽幽：“能求陛下一樁事嗎？”

他正在興頭，自然滿口應(yīng)允：“裴卿講便是。”

“阿泱......他身體弱，在冷宮過不好?！迸嵫艿偷偷溃皝砣胀醺ǔ?，陛下可否開恩，允臣照料他？”

薛崇臉色一冷。

“他是前朝太子，朕留他性命已是開恩?！彼淅湔f，“裴卿，莫要過分了?！?/br>
裴衍卻沒有絲毫退讓，他抓住薛崇的手，喃喃念到：“我求求你......在冷宮......他會死的?！?/br>
“這世上，我只有阿泱一個親人了?！?/br>
清河裴氏滿門伏誅，裴衍在世上，早已無親無故。

如果林泱也死了，他會不會真的萬念俱灰，或者恨他入骨？一念之間，主意便定了。

“好，來日王府建成，你接他過去便是。”他說，伸手撫摸著他線條優(yōu)美的下頜，“若要他不死，朕也可派人照料，讓你接他走，是朕的恩寵，裴卿，你可記得？”

他對美人朝思暮想，一朝得到，自然百般愛寵。

愛寵一番，便也生了妄心，想裴衍待他，也能有幾分真心實意。

他允他接走林泱，便是存了這份心。他那時卻不明白，他們早已不共戴天，那恨，又豈是他一時心軟所能消餌的？

一晃十年。裴衍仍風華正茂，他卻風燭殘年。

他知時日無多，擬好遺詔見過太子后，便召了裴衍來。

“朕要死了?！彼嗽斨嵫艿拿嫒荩偷托Φ?，“這些年，裴卿不情愿罷？”

“是?！迸嵫茳c點頭，目光中厭惡之意，再無遮掩。

“無妨?！彼麚u搖頭，吩咐道，“端上來。”

宮人依言，葡萄美酒夜光杯，卻是含了鳩毒的。

裴衍環(huán)顧四周，數(shù)十兵士按劍不動，若他不從，想必會即刻動手。

他端起鳩酒，一飲而盡。

薛崇終于放了心。

知曉將死，裴衍也再無所顧忌，他瞧著薛崇：“弒君奪位，私情亂朝，百年之后，不怕史家口誅筆伐？”

“裴卿有所不知，朕仰慕裴卿已久，才生了造反之心，不對裴卿事事應(yīng)允，裴卿又怎肯伴朕？”

“千秋聲名，換你十載伴駕。朕以為甚可?！?/br>
裴衍望著他，忽然低低一笑，不同于這十年來的假意逢迎，當真是真心實意，是那個風姿卓絕京都的寧侯，才會有的笑容。

“右相謝暉，在新朝入仕。旁人道他是為陳郡謝氏，可我知，他是為了我。”

“我字子曠，他字予遠。我們不是少年相交，是期許百年?！?/br>
他在他身邊整整十年，到頭來，仍舊半點真心也無。

“太傅今后有何打算？”

謝府，左相蕭隗望著一身素衣的謝暉，問道。謝暉淡笑：“歸冀州，入佛門，愿陛下江山永固，阿衍泉下安寧?！?/br>
車駕停在府外。新帝下旨，允他辭官，扶寧侯棺槨歸冀州。

寧侯裴衍，他轉(zhuǎn)投賊子，禍亂朝綱，縱然如今復(fù)國，百年之后，他也逃不了這jian佞之名。陛下復(fù)他寧侯爵位，是想了結(jié)“南康王”之名予他的屈辱，可世人不知內(nèi)情，只以為新帝亦不齒其所作所為，只礙于親緣，難以言說。

“你待他如此，可寧侯昔年到底是離你而去?！笔捼蟮蛧@，“予遠，你心中可曾有怨？”

謝暉搖搖頭，聲音含了絲悲意：“國事誤我，非阿衍負我?！?/br>
若非國事，那一雙志趣相投的少年人，自當縱情山水，一世無憂。

佛說八苦，有曰求不得。

他求得端朝光復(fù)，求得謝氏榮華，卻唯獨求不得同裴衍的一世白頭。

“時候到了?！敝x暉聽到馬鈴聲，起身道，“多謝蕭相相送。來日蕭相閑暇，可來冀州?！?/br>
“自可。”

謝暉輕笑，由侍童服侍披上披風，走入風雪中，再不回頭。

蕭隗目送他遠去，良久未動。許久察覺面有冰意，才發(fā)覺不知不覺間，早已淚流滿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