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一個記性都好。唐笙恨恨地想。

狄良的記性其實不太好。

小時師娘天天抓著唐笙背書，他天天在旁聽著，記得最深的也就那一句，射中則得為諸侯。

他性子沉，師父讓他跟邱盈和尹子駿一樣，練下盤功夫。唐笙在院中背書，盯靶子練眼力，他便在旁站樁。終于有一天，他鼓起勇氣問唐笙，明明射不中才是豬，為啥師娘反而教你，射中了才是豬？

唐笙道，你才是豬！

于是兩個人扭打起來。

沈容站在月臺上叉著腰罵：干甚么干甚么，不練功想翻天了？

唐笙怕師娘，先停了手，狄良一巴掌本來要拍到他頭上，硬生生收住。

衛(wèi)珠庭聞聲出來，問了經(jīng)過，不靠……不拘小節(jié)地哈哈大笑，道：莫爭莫爭，你倆一個是豬，一個是猴兒。

兩個小孩和沈容一齊無語望天。

衛(wèi)珠庭繼續(xù)道，為師便是那往西天取經(jīng)的東土圣僧唐玄奘，娘子，你就當(dāng)那多情的女兒國國王可好，哈哈哈哈哈。

沈容揪著衛(wèi)珠庭的耳朵進屋去了。

狄良稍稍控制了一下力道，一巴掌拍在唐笙頭上。

尹子駿的記性其實也不太好。

他不大記得自己原來姓什么，叫什么。

二十年前，也是這么個臘月，衛(wèi)珠庭在南山走動罷了，急著往家趕。

官道上徒步行了一二里，忽然停了步，微微側(cè)頭道，小子，跟著我做甚么。

枯草叢里一陣響。衛(wèi)珠庭慢慢抬手，按著腰間的短劍，側(cè)身一看，小男孩跌跌撞撞，手腳并用地爬出來，站在路當(dāng)中，道，要你背簍里的東西。

聲音冷得像一塊鐵，上面還蒙著一層冰涼的霧氣。

衛(wèi)珠庭見慣這種事，登時明白了，只淡淡道，我這背簍，是空的。

那小孩冷然道，沉甸甸，怎么是空的。一雙眼睛深不見底。

衛(wèi)珠庭并不轉(zhuǎn)身，伸手到背后，緩緩拉開簍蓋上繩結(jié)，將簍蓋掀了，慢慢蹲下，道，你自己看，是不是空。

小孩站在原地未動，一陣?yán)滹L(fēng)吹來，忽然一頭栽倒。

衛(wèi)珠庭搶上前把住，翻翻他眼底，又揉揉xue道。小孩兒一陣咳嗽，醒轉(zhuǎn)過來。

衛(wèi)珠庭待他緩過氣來，扶著站起，拍拍他滿身塵土，道，小哥兒不怕，叫什么名字。

小孩答，小馬兒。

衛(wèi)珠庭道，是姓馬？叫什么？

小孩答，不知道。也不知道不知道什么。

衛(wèi)珠庭沒脾氣，道，住哪里，我送你家去。

小孩答，八蠟廟。

衛(wèi)珠庭摸摸他背后，單衣，觸手肩胛骨如翅膀棱一般。

衛(wèi)珠庭心里有點不忍，道，平日跟誰過。

小孩答，沒誰。

那跟我走？

好。

衛(wèi)珠庭本是信口一問，沒料到答得這般痛快，一時遲疑。心下一盤算，道，不急，先考考你，你站遠些，別害怕。

他取下背簍，掀了蓋兒，問，這是什么。

小孩看看簍里，又看看他，道，空的。

空的？

空的。

衛(wèi)珠庭把背簍蓋上背好，拍拍掌，向小孩伸出一只手，道，來罷，和師父回家。

開門的是沈容，想來是衛(wèi)珠庭平日異想天開胡鬧慣了，大年下見帶了個小孩回家，竟然一句沒多問。

他跟著沈容上了樓，沈容踩了凳子去柜頂上找衣裳給他換。他長到這么大，沒見過普通人家的屋子，眼睛一時不知道往哪里看。猛一眼瞥見榻上坐了個小姑娘，一聲不響，盯著他瞧。他看著沈容一踮一踮的繡花鞋幫，那小姑娘卻只是盯著他，看得他心里發(fā)慌。他不知怎么想的，抬頭擠了個鬼臉兒。

據(jù)他人生七八年的經(jīng)驗，換作別的女孩，哇地便哭起來。

那小姑娘卻笑了。

他以為是師父的女兒，后來才知道是寄名女孩兒。邱盈那年才四歲。但先入門者為大，他一直喚做盈姐，二十年來不曾改過口。

可大家不能總叫他小馬兒。

姓是師父給的，百家姓百家姓，數(shù)到第一百個，和穆蕭尹。

名是師娘取的，小馬兒小馬兒，天子八駿，馬之良材。

“我竟不知道二哥是這么來的?！钡伊济蛄丝诒芯疲焓忠幻踝?，暖的，又起來給尹子駿和唐笙都斟滿了。

尹子駿披著襖兒盤腿坐在榻上，笑道：“天下這么些人，誰沒有幾段來歷。”

此刻三人已經(jīng)都沐浴更衣，在二樓房里圍飲。對面香案上擺滿供品，燭影搖紅。窗外已飄來了隱隱約約的陣陣炮仗。

狄良道：“那……師父那背簍里，當(dāng)時裝的是什么？”

尹子駿不答，兀自飲了酒，抬起眉眼，向著左邊壁上一示意。

一念樓子弟，刀在人在。這晚正是除夕，有家的各自回家，壁上只掛了三柄。

狄良一怔，頓時悟了，“原來……是如此?！?/br>
話音未落，只覺背上一沉。竟是唐笙靠著他盹著了。

尹子駿笑道：“老四不能喝，一年就喝這一回，不用三杯就睡?！?/br>
狄良輕輕扶他在另半邊榻上躺好，找了個枕兒墊著，又扯了大衣服，給他蓋嚴(yán)實了，笑道：“睡了好，睡了老實，醒著就他話多，唧唧呱呱吵得人煩?！?/br>
尹子駿道：“今年是睡了好，他睡了，還有你陪二哥說話兒?！?/br>
狄良一怔，想到往年只是他和唐笙相對守歲，歉然道：“這三年，辛苦二哥了。”

尹子駿擺擺手，只道：“天下這么些人，誰沒有幾段苦處?！笨纯磳γ骈缴?，道，“老四也是不容易。”

狄良低聲道：“他娘究竟幾時去的，連個信都沒有？”

尹子駿亦低聲道：“不曉得，那年師父還上他家去了一趟，他舅舅硬是不認(rèn)這筆賬。師娘疼他，火得要命。師父道當(dāng)斷則斷，這樣人家，斷了也好。”

狄良無言，看看身后唐笙，臉?biāo)眉t撲撲的。

唐笙是遺腹子，全家疫病，沒了大半人，外祖家本來頗有資財，娘親帶著他守節(jié)，卻正白占了一份兒，不招兄弟待見。后來又走了些下坡路，妯娌更是見天指桑罵槐。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