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永夜。

而暮涑的眾長輩不愿淌這趟渾水。

第83章天瀾5

江翊因父親前往永夜，請命同往。霍止是隨江翊一道去的，他嘴上不說，心底里還是很在意言妙的安危。他知道言妙底子好、處事靈敏，但就是放不下心。

眾長輩不留情面地駁回了他們的請求，不容他們再提。

長輩的意思是，暮涑子弟就算去了永夜城也是于事無補(bǔ)，因此并未作打算，也婉拒了永夜城主在急信中的請求。

暮涑婉拒，沉皈搪塞。這兩大門派一表態(tài)，其余門派跟風(fēng)下信令，譴調(diào)回一半弟子。唯有江趙兩家家主親領(lǐng)門徒，風(fēng)雨兼程，不曾折返。

自永夜出事，江翊就有些不安。孟透晚間有時留在他房中看書，他滿腹心思，靜不下心來修習(xí)。屋里點(diǎn)著香爐，江翊覺著悶熱，開了窗，坐在案前瞧外頭的院子。院里的幾株翠竹佇立在寒風(fēng)里，竹枝搖曳。

孟透當(dāng)時不懂他的不安，斜倚軟榻翻書，漫不經(jīng)心地寬慰道：“只是降野，江先生親征不是頭一回。況且趙策的父親也在同列，你不必過于掛心?！?/br>
江翊不回應(yīng)，蹙著眉頭，手持著狼毫筆，墨水順著筆尖落下，在宣紙上暈染出了一塊墨跡。他擱下筆，將那宣紙揉成一團(tuán)，隨意丟在了某個角落。

他瞧著窗外，沒來由地問了一句：“孟透，你說今年暮涑會下雪嗎?！?/br>
“說不準(zhǔn)，暮涑和漓州都不大落雪。去年和前年不是沒落雪么?！?/br>
孟透早已沉寂在暮涑不雪而寒的冬夜里，炙烤著一路走來隱在衣袖里卻依舊冰涼的手，在漫漫長夜里做著兒時舊夢。夢到浸潤綠意的春天，隔岸的杏花樹，長街盡頭的垂楊柳，滿坡的桃花樹，年紀(jì)相當(dāng)?shù)娜耍佳蹨厝岬娜?，青衣軟袖的少年?/br>
懵懂的小妹孟婍寫給他的信上，字跡歪歪扭扭。她說她夢見了還要幼小的時候，夢見了阿爹阿娘和哥哥，在夢里掉眼淚，她不知道自己為什么要哭，只是心里覺得很難受。

孟婍在信中問道：“哥哥，為什么夢里比夢醒后要溫暖?！?/br>
孟透答不上來。他也是在懂得生離死別前先感受到苦痛的。他從年少起就覺得，俗世涼薄，心藏山河萬川，波瀾不定，風(fēng)波不定?？尚Φ氖撬叩胶髞?，連一葉扁舟都無從安放。

……

暮涑的深冬是清寂而安寧的。然而這一年，獨(dú)善其身的暮涑未能盡享安寧。永夜征靈戰(zhàn)事告急，前往永夜的各門派弟子沒能按時返還。江趙兩家家主給暮涑飛鴿傳信，請求援助。

暮涑與沉皈都看輕了這次征靈。

眾弟子在封城降野時，無意間發(fā)現(xiàn)城北尚有十幾戶百姓未知未覺，留在永夜城中，不曾撤離。當(dāng)是時，永夜城已封，夜色已深，焚燒永夜的大火一路從城南蜿蜒而上，被逼至絕路的野靈也往北傾涌。

沉皈弟子在城北布好結(jié)界，只待野靈至北端。在這個節(jié)骨眼上，言妙發(fā)現(xiàn)了這十幾戶人家，因此帶著弟子挨家挨戶焦急地敲門。

百姓還在睡夢中，被急促的敲門聲叫醒。多數(shù)人家聽從他們，趕緊離去。也有人家顧不得梳洗，身著中衣赤著腳在房中翻找值錢財(cái)物，敲門人在外頭看得著急，不斷催促。

言妙找到散落在荒涼貧民窟的幾戶人家，待她敲開最后一戶人家的院門時，火舌已經(jīng)舔舐著不遠(yuǎn)處的青瓦屋，野靈涌現(xiàn)，凄厲哭號。

那戶人家有個約莫十歲的小孩，穿著一身臟兮兮的白衣，眼睛很亮。他那瘦弱的娘親看到不遠(yuǎn)處的景象嚇得瑟瑟，他看起來卻很鎮(zhèn)靜。

言妙對那孩子道：“城中野靈暴亂，你們得趕緊離開這兒。你聽jiejie的話，帶著你娘沿著這條小道走，最北邊貼著黃符的墻上，有著木梯子。城中有結(jié)界，你們走不出去，你們就順著木梯爬上去，那兒有我們的弟子在，他們會帶你們出去。”

說話的工夫，已有好些人奔向草木深處。他們衣衫未整，帶著干癟可憐的包袱。小孩點(diǎn)點(diǎn)頭，帶著病重的娘親匆匆走向小徑。他離開前轉(zhuǎn)過頭來問了一句：“jiejie，你不跟我們一起走嗎？”

那是宋景然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見到言妙。他是在逃離像是人間煉獄的永夜城后，才聽聞這個名字的。拂蓮沉皈的三小姐言妙。

那個身披月白繡花斗篷的姑娘，背對永夜的火光而立。大火燒毀了她身后的屋舍，屋梁倒塌，火屑流飛。被焚燒的野靈化作灰煙?；鸸庹樟了玫膫?cè)臉。她笑著，只同他招手，讓他快點(diǎn)離去。

她說：“你替我告訴那邊的人，倘若永夜城守不住了，就封結(jié)界吧。”

她抽出長劍，寒光從劍身落到尖端一點(diǎn)。她轉(zhuǎn)身踏入火光里，發(fā)髻上簪的絹花欲墜，鴉發(fā)隨風(fēng)亂舞。宋景然回望了好幾眼，見她從容的背影遠(yuǎn)去。他記不清她衣裳是什么花樣，繡的是白牡丹還是月季。多年后他甚至記不清她的模樣。

他覺得奇怪，他拼命想記住那些人的面容，卻總是在清晨掬起捧冷水時遺忘。這些人的眉眼漸漸淡去，與世俗中的人融合在一起，變得平庸失色。而那些他想要遺忘的丑惡的面容，總在俯仰之間出現(xiàn)在腦海中。

他知道永夜亂了，這片留有他血淚和記憶的故土即將被封存。他心里有著錯雜的悲哀與連自己都不敢的欣喜。他被娘親牽著走，清醒又不甚清醒，感覺是在朦朧中做的一場夢。夾著雨露的冷風(fēng)拂過他guntang的面頰，他穿著掉了半個鞋底的草鞋，顛簸在崎嶇不平的石子路上。

他說：“阿娘，天要落雨了?！?/br>
他阿娘不說話，手心里滿是汗水。她的額頭也布滿了汗珠，她用衣袖擦去唇邊的汗水，帶著他匆匆復(fù)匆匆地走。

宋景然聽到遠(yuǎn)處傳來的一聲巨響，他回頭看去，永夜的乾君高樓傾塌。高樓上有一座鐘，鐘上有著翩然欲飛的仙鶴。年前還有人在意那座鐘上的銅銹。高樓倒了，鐘上的仙鶴也要飛走了。

第84章天瀾6

永夜城的消息傳來時，他們還在清覺臺修習(xí)。臺上落滿了沾露的紅楓葉，有時劍尖一轉(zhuǎn)，葉子卷舞而走。先前連日陰雨，這天晴朗，午后日光從云縫間傾灑傾灑，暖意融融。薛夜想去趙臨城中修劍，順帶去天香閣里要壇君子酒。

孟透新得了一匹颯露馬，也想帶出去遛遛。他問其他人去不去。

李行風(fēng)屋里案上還留著一摞師叔交代的文書，他說他就不去了?；糁古d致缺缺，卻說“去吧”。江翊思忖了會兒，正要開口，一位師兄躊躇著過來，面色沉重，說西澤師叔讓江翊過去一趟。

這個時候西澤師叔讓江翊過去能有什么事。他們不敢想，只收了劍陪著江翊一同過去。

屋里坐滿了暮涑的長輩。十多位長輩皆在，無一缺席，神色肅穆地列坐于己位上。

江翊跨進(jìn)門檻，他們留在門外等候。長輩的聲音低沉，他們只能聽見里頭絮絮的說話聲，但聽得不大真切。

接著就是劍落地的聲響。

孟透再不顧禮節(jié)，率先推門進(jìn)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