愍皇帝：‘陛下，前朝因黨爭過甚，朝政昏暗……’愍皇帝哈哈一笑，他笑起來就算是枯死的老枝看見也要綻出花兒來，他捏了捏我的臉，和逗小狗兒一樣說：‘黨有君子之黨，有小人之黨。一者，君子德風(fēng)，小人德草，風(fēng)吹草倒。二者，君子有所不為，小人無所不為，有時候，只有任用小人才能成事。三者，他們都怕朕，都爭著向朕表示忠心，希望得到帝王的愛。大臣們對朕當(dāng)兼有愛懼……才不會分寸盡失?！?/br>
“老頭兒我那時年少，既不識字，也聽不懂這些話，只覺得好奇又問了一句：‘那右相……愛陛下嗎？’愍皇帝想了想，輕描淡寫地說：‘大概又愛又恨，天底下，唯獨他和皇后不怕朕。不過朕不需要他的那種愛。’”

“再再后來，國都里突然傳言右相陸方鴻將要大婚了。那是秋天，陛下自己滿手血，冷著臉親自磨了幾天竹片，做了一把折扇，在白扇面上題了班婕妤的，讓我把扇子給右相，當(dāng)成他成親的賀禮。老頭兒我不識字，不知道寫的什么。右相笑瞇瞇的沒接扇子，只和我說：‘小黃門，光肖想告訴我，天冷了，我以后會像這把扇子一樣，沒有用了。我很對不起他，可是是他在成親上先做錯了事?！也恢理实墼诖蠡闀r做錯了什么事，不過后來國都里再也沒有右相要成親的傳言了?！?/br>
作者有話要說：　　秦光肖：我不曾聽聞太傅沾酒即醉。

陸方鴻：是有一些話，想借一杯酒說給你聽。

第4章第四章：先我逐孤鴻

“前朝有一次獫狁犯華的動亂，這場動亂是愍皇帝經(jīng)常被后人追著罵的原因之一。那時候愍皇帝剛剛登基一年，改元中道。愍皇帝害了瘧疾，每天都在打擺子，從春三月來小半月都不見好，只好搬到溫泉行宮，無事時批奏程——不過愍皇帝很多時候身子都不好，難受得緊，能親自看的奏呈很少。每天愍皇帝打擺子，皇后就抱著他拍他的背，右相一次也沒來過——直到愍皇帝讓皇后回朝替他廷議?；屎笞吡?，右相才來看愍皇帝。

“右相一直不來的那段日子，愍皇帝很不高興，我是他身邊的小黃門，只有我才能察覺出來。不過愍皇帝的面上顯不出來，愍皇帝常常是一副不高興的樣子，好像做什么都興致缺缺，對人情也漠不關(guān)心。大概只有拿著畫筆的時候，愍皇帝才有幾分人氣。

“愍皇帝在溫泉行宮的時候很怕死，怕自己多想，除了看條呈外畫了很多畫，我有幸見過——那些畫上很多風(fēng)景都是我講給愍皇帝的。那些畫其中有王都十八景圖，丹崖飛瀑、龍頭佛梅、萬壑松風(fēng)、泉花鏡月、僧眼碧湖、佛頭青山……他還畫了六折鑲畫香檀屏風(fēng)，畫的是蓼龜出水、烏鯉戲花、槐陰喚雛、芙蓉錦雞……一共三十六幅小畫。不過在前朝滅亡的時候，這些畫都一起在皇宮的大火里化成了灰燼。

“其實愍皇帝的身子骨很弱，看久了奏呈就會頭昏眼花。愍皇帝怕自己太久不寫字，有時也抄佛經(jīng)、抄書。老頭兒我那時并不識字，也不懂那些話是什么意思，只記得有一句叫什么‘縱我不往，子寧不嗣音？’老頭兒我想起愍皇帝背這句話的神情，只覺得這是一句很傷心的話。那時候我看著愍皇帝，只覺得他是一個和我差不多大的、十幾歲的傷心小孩兒，又很倔強，不肯認(rèn)輸。

“右相陸方鴻來的時候，愍皇帝很高興，可他的臉上依舊顯著很不高興。愍皇帝有的時候會揚著下巴看人，不管他看的是誰，都像是在看臟東西、看廢物——但是他看右相的時候有點不一樣，像是在看……有用的廢物。愍皇帝也從不肯服軟，好像一旦服軟，就會失去大臣的敬畏、失去所有東西。

“右相陸方鴻來的時候，愍皇帝很高興，可他的臉上依舊顯著很不高興。右相請安時跪在地上，愍皇帝沒有給任何一位大人劍履上殿、見君不拜的特權(quán)，愍皇帝靠著椅背，好像是睡著了，過了很久才讓右相起身。那天殿里燃的香是二蘇舊局，香氣莫名很沉，和外面的天色一樣。我侍立在窗下，好像能看見昏沉沉的窗外，大片丁香花浮動的花香。愍皇帝說：‘右相，你已經(jīng)陪了朕三年了。朕不是一個仁慈的皇帝……你要是累了，就歇一歇，過來陪朕住幾天。’

“右相說：‘臣不累，得陛下青眼、為陛下分憂，三生有幸?！实勐犕臧櫫嗣?，扭著頭像是快哭了，他抖得很厲害，不知是生氣還是在打擺子——除了在皇后面前，愍皇帝一直很能忍?！愕陌翚饽?，右相？你不叫朕一聲光肖了嗎？你是帝師，朕只愿意在你面前顯得像個晚輩?！?/br>
“右相回了一句：‘臣是臣，君是君。以前是臣錯了。陛下有皇后，什么事都可以和皇后商議?！实哿⒖獭丁艘宦暎f：‘右相，你知道，朝廷里有人做得多、有人做得少，因為人有功臣和功狗之分。你當(dāng)功臣太久了。朕作為一個君主，很愛你。從今天起，你回去攝政，位極人臣，當(dāng)一個權(quán)臣，直到朕病愈。你不體恤朕，從不來看朕?！?/br>
“右相頓了半天，笑著嘆了一聲，‘光肖，我一回去，你就會下詔把我當(dāng)作逆臣，這些都是我教你的。難受你可以早點告訴我，我不愿單獨遇見皇后，我是你的……’右相說得太輕，我沒聽到‘你的’后面是什么，或者右相只說了‘我是你的’。右相說著走過去，像皇后那樣抱住了愍皇帝，把手伸進衣裳里，比皇后更親昵的拍著愍皇帝的背。愍皇帝的臉通紅，沒出聲卻哭得很厲害。

“其實右相只來過那一次，愍皇帝許他大權(quán)在握，后來他再沒來過。不久就是夏末，愍皇帝病愈，可是獫狁突然從西北邊打了過來，這次攻勢毫無聲息，而獫狁如入無人之境，鐵騎一路奔向國都——這些都預(yù)示著一場醞釀已久的陰謀。愍皇帝沒來得及問為什么，就倉皇南逃，出奔鹿里郡。一直將臣子們玩弄于股掌間的愍皇帝，被他的臣子們玩弄了。

“無數(shù)的難民隨著帝駕一起南逃，路上回頭便可看見烽火。愍皇帝逃到皇陵附近時駐了軍，遠(yuǎn)隔鹿里郡傳召鹿里侯護駕。初秋的晚上，殘花梢子指指點點，流螢明明滅滅，愍皇帝為整頓朝務(wù)一夜沒有睡。天明的時候，愍皇帝從雪片告急的軍報里得知，邊境的戍軍自三月前就開始聽從皇令撤軍，戍邊的將士山呼萬歲，已經(jīng)按原籍放回——這不是愍皇帝發(fā)的皇令，朝中還藏著一個皇帝。愍皇帝又從軍報中得知，他的親舅父因懷疑詔令不肯撤軍，已被就地斬首。

“愍皇帝一路上一直不肯去看皇后。等愍皇帝終于去找皇后時，皇后給了他一耳光，告訴他右相陸方鴻是前朝的皇孫，又說右相禁了她的出入、害死了愍皇帝的舅舅。老頭兒我不知道愍皇帝知不知道這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