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樣輕松的一句話隨意地說出，仿佛是日升月落一般地天經(jīng)地義。

趙無謀卻忽然有淚盈眶。

“原本，你如一直待在厲鬼獄中，要保你一輩子平安無事，當(dāng)真不是難事……”柳拂衣輕輕搖了搖頭，“可是你卻不甘心。我倒也明白……你無論如何，總是不甘心的?！?/br>
趙無謀沙啞開口：“我自然不甘心。作為趙無謀，我不過是一具行尸走rou；但是作為趙存信，我卻能夠被依賴，被信任，被托付……拂衣，你一直身在黑暗之中，你不懂得光明有多美好?！?/br>
“我過去的確是不懂的?！绷饕螺p聲道，“可是現(xiàn)在我懂了?！?/br>
雨聲忽然大作，噼里啪啦拍打在門窗上，像慘死的鬼魂伸出了無數(shù)只蒼白的手，都爭先恐后要往這房中爬來。顧懷幽默默地聽著他們二人的說話，小心地抱緊了柳拂衣失力的身軀。

柳拂衣低下頭，便見她烏發(fā)如云，都濕透了，還將他的衣袍都染得一片濕潤。他笑道：“幽兒。”

顧懷幽在他懷里悶悶地應(yīng)了一聲，和著風(fēng)雨聲，聽得不太清晰，仿佛只是夢境里的一聲極低極淺的呻/吟。

“幽兒，你說過，你會陪我到最后?！绷饕碌男θ轀貪櫠逖?，如漫天妙舞的飛花，“你是當(dāng)真的，還是騙我的？”

她抬起頭來，看著他的眼睛。他的眼睛那么深，深得令她不敢傾身一試。然而那笑容卻是洋溢出來的，仿佛只是一個春和日麗的天氣，他是陌上冶游的公子，對她脈脈含情地調(diào)笑：“你是當(dāng)真的，還是騙我的？”

心頭驀然一慟，她沖口道：“幽兒一定會陪公子到最后的。”

“好?！绷饕潞盟剖譂M意了，微笑著點了點頭，緩緩抬起了掌——

便朝她天靈蓋劈了下去！

“你瘋了？！”

趙無謀駭?shù)媚勘{欲裂，一把將顧懷幽從他懷中拉了出來，然而已來不及——

那一掌只在空中一頓，便端端正正地劈中了顧懷幽的胸口！

顧懷幽重傷之軀，哪里還受得了這樣的一擊，鮮血嘩啦啦如匹練般濺滿白墻，苗條的身子便如斷了線的紙鳶般跌了出去！

趙無謀只覺全身冰涼。

屋外的雨愈來愈急，依稀還能聽見雨水匯入河流的淙淙之聲。似乎是漸漸入夜了，空氣寒冷如冰，他的心中卻燃起了一團(tuán)火，如是那燒盡眾生三昧的業(yè)火，他隱隱覺得莫名其妙地痛苦，然而柳拂衣的狂笑聲突然截斷了他混沌不堪的思緒。

他大笑，笑得沒有了分毫顧忌，“趙無謀，你到底敢不敢殺我？”

顧懷幽看著他狂笑的樣子，天地仿佛都靜寂了下去。

她本有許多許多的話要與他說。

外間已被攻破，五大門派帶來的人，遠(yuǎn)遠(yuǎn)不止百七之?dāng)?shù)，甚至，遠(yuǎn)遠(yuǎn)不止五大門派。

十殿冥府的殺手傾巢而出，沈夢覺和閻摩羅已殉，塵寰閣上最后的機(jī)關(guān)已經(jīng)落下……

她本來還想告訴他，公子，幽兒從來不曾背叛過您。

從來，不曾。

可是看到他這樣狂笑的姿態(tài)，她又覺得，就這樣看著他，就很好。

她本來，就應(yīng)該是他背后，一個悄然相待的影子。

她本來，就不應(yīng)走到他面前去，向他乞求那一分……感情。

就這樣看著他，看著他的聰明，看著他的驕傲，看著他的強(qiáng)大，看著他的毀滅，她覺得很好，她覺得很安然。

她微微一笑。

她知道自己很美麗，尤其是微笑的時候。

她想留給這個世界，自己最美麗的樣子。

于是她微微笑著，閉上了眼睛。

作者有話要說：

☆、煙花不堪剪

“勸君容易休言別，勸君且惜今宵月。勸君把盞莫辭頻，算盡孤光盈與缺。勸君憐我長嗚咽，勸君念我芳菲折。勸君寒里記添衣，一點初心冰下雪?！?/br>
不知何處，傳來清脆的琵琶曲，歌者的聲音既不十分悅耳，也不十分難聽，甚或還有幾分沙啞，卻慵懶而惑人，一聲聲撩撥著聽者的心弦。

這是顧懷幽慣愛唱的曲子。

一點初心，冰下之雪。

終成荒寂。

趙無謀便站在房間中央，呆呆地看著她臨死前的笑容。

艷骨天成的笑容，仿佛她只要一抬手、一扶鬢，還能流轉(zhuǎn)出令人心旌搖動的光華來。

她死了，卻死得很坦然。

這世上的人，并不是個個都能死得坦然。

可是柳拂衣，卻讓她做到了。

柳拂衣突然赤足走下了床。

他的腳步有些顛簸，手不得不扶住墻，但卻真真實實地站穩(wěn)了。他披起了外袍，系好了玉帶，拿過了架上的劍，卻獨獨沒有穿鞋。

不知是忘了，還是有意。他總之是赤足來到了趙無謀的面前。

“無謀，”他抬首，柔聲道，“你看，我都要死了，你卻還是不如我?！?/br>
趙無謀聽見自己牙關(guān)咬落的鈍響，“不錯，我是不如你，那又如何？我是凡人，凡人便會貪生怕死，會趨利避害，會戀欲求愛，那又如何？拂衣，鐵石心腸的日子，很好過么？”

柳拂衣靜了片刻，突然伸手將他推開，徑自抬足邁入了房外的風(fēng)雨之中。

剛過門檻，便是一個踉蹌。

趙無謀被他推得后退數(shù)步，竟然也沒有反抗，便就這樣任他離去了。他離去之后，趙無謀才緩緩挪動步子，走到顧懷幽身邊，慢慢地伸出手去，悄無聲息地觸碰了一下她鬢邊晶瑩如雪的肌膚，又驟然收回了手。

柳拂衣一直走，沒有回頭。

一路上都是廝殺的人影，刀劍與尸體狼藉在初秋的草木流水之間，有一些人驚愕地停了手看著他，有一些人甚至脫口喚出了“公子”，有一些人滿含期待和崇敬，在臨死之前熾熱地望著他的身影……

而那些敵人，見到他孤身一人一瘸一拐坦然而行，竟沒有一個敢上前來殺他。

這世上怕他的人，實在已太多了。

多得令他感到厭倦。

他便這樣一直走，沒有理睬任何人。

一直走，走到了塵寰閣上。

塵寰閣上自然也有人。

宋知非，素來溫文爾雅的臉上，此刻也沾了洗不凈的血腥，于一片尸首中望了過來。

柳拂衣看著他，他身后的人立刻圍攏過來，竟如有二三十人，而滄海宮的守衛(wèi)都靠攏在柳拂衣的身邊，卻只剩了四五個。

柳拂衣笑了。

“宋公子，別來無恙？”

宋知非看到他，全身都緊繃起來，“柳拂衣，交出懸頭簿！”

柳拂衣靜了一瞬，俄而又笑起來。

笑得很適意、很自在。

“交出來，好讓你銷毀，是不是？”他微微瞇起眼睛，那神態(tài)如一只懶懶的小狐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