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卷閱讀6
他轉(zhuǎn)過身去抓住那棵折斷的小樹,一使勁,將它的樹干完全扯斷下來,抓在手里當做拐杖。抹了一把臉上的雨水與泥水,他趴伏在地上,沿著弟弟滾落的山坡小心翼翼地爬了下去。他的meimei嚇得連尖叫聲都無法再發(fā)出,瑟瑟發(fā)抖地攀在山坡上面望著他。他一路以那根手腕粗的小樹干作支撐,一步一滑地,一點一點地下到小溪邊,然后攀著溪邊的石頭,向小溪中央的弟弟伸出那根樹干。哭得聲嘶力竭的小男孩不敢放開抱著的小樹,一邊嗚咽一邊顫抖著搖頭。“瓜娃子!抓?。 彼暗?,一邊從石頭上探出更多的身體一邊竭力伸長手臂。正這個時候他聽見meimei在上面驚恐的一聲尖叫。帶著碎石與斷木的水波打了過來,瞬間淹沒了他和那根小樹干。……醒來的時候,是在自己的床上。被褥都似被換過了,雖然仍舊陰濕,但卻沒了那股蟲尸與牛糞的怪味。鎮(zhèn)子上來的醫(yī)生在屋口和三舅低低地說著話,并聽不清楚。他揉著眼睛,只記得自己也被大水沖到了溪中的小樹上,他抱著那棵樹,護著他的弟弟,雨一直在下,浪頭一波比一波大,弟弟一直在哭,不知道過去了多久多久,弟弟又累又困,不知道是睡著了還是暈死過去,又被他搖醒。后來迷迷糊糊地好像聽到山坡上大人的呼喊,像是三舅他們找上來了,后來便記不清了……有人在扯他的被子,他轉(zhuǎn)過頭,看見meimei趴在床邊,兩只眼睛又紅又腫。一點也不像她平時驕橫霸道的樣子。“老漢,哥醒了?!彼鹠eimei回頭說。醫(yī)生和三舅便都過來看他。他和他弟弟被撈上來之后都得了感冒,各自發(fā)起燒來,弟弟的身體好,第二天晚上便退了燒,倒是他因為營養(yǎng)不良、出事的那天晚上又挨了打又挨了餓,睡了兩天才醒。三舅媽用家里存著作種糧的米,熬了滿滿一大碗大白米粥給他,看著他悶頭吃得吸吸呼呼,面上的神情就有些尷尬,想對他笑,卻又不太習(xí)慣對他笑的樣子。村里的小孩都不再招惹他了,他們都聽說他那樣大膽勇敢,敢淋著暴雨爬下山坡、跳到暴雨的小溪中去救平素里欺負他的弟弟。他的弟弟說他的眼睛好亮好亮,在夜里都能看清楚山路。他的meimei說他有山神保佑,那天他先跪在地上求山神保護他,然后才爬下山坡,后來他們果然都平平安安。他身上所有古怪的地方都變成了他的神秘與神奇,雖然他還是不太愛說話,但他們都愿意圍著他,看著他悶著頭用竹葉編出一只一只精巧好看的竹蛐蛐,他們用各自的小玩意兒跟他交換竹蛐蛐,他們帶他去地里偷玉米和黃瓜,他們允許他來甘蔗地里他們用甘蔗稈堆出的“秘密基地”……他從來沒感受過那么多外來的關(guān)照,一時間無法適應(yīng),他的反應(yīng)總要慢上一些,無法跟上他們的節(jié)拍。他只能默默地編自己的竹蛐蛐,聽他們嬉笑打鬧。只是在meimei又一次叉著腰跟大家炫耀她哥哥有山神保佑的時候,他抬了起頭。“沒有的,”他說。但他的聲音太微弱,嬉鬧的孩子們并沒有聽到,他們還是聽她meimei手舞足蹈地描述那時候的驚險和神奇,即使當時她哭得幾乎什么都看不清楚。他低下頭去。“沒有的,”他低低地又說了一遍。山神沒有保佑他。他和弟弟泡在水中掙扎的時候,山神就站在那里,站在高高的山坡上,站在他哭喊的meimei旁邊。一動未動。沒有的。夜里他趁弟妹熟睡,踏著熟悉的月光走到山神廟。他已經(jīng)歇了十幾日沒有上山。雨季快要過去,月色太白凈,甚至生出寒冷的意味。他站在那座低矮的山神廟前,看見祭壇上擺放著他送給山神的螳螂媽螳螂老漢,已經(jīng)被連日的雨泡得發(fā)黃發(fā)黑。山神倚在廟頂上,偏著頭看著他。“為什么?”他問那天晚上同樣的問題。山神看著他,并不說話。他低下頭沉默著,月色下他黝黑的眼睛蒙上一層暗灰的色彩。他九歲了。有一些一直在懵懂中的東西,終于也發(fā)出了芽。“你那個時候也是這樣子看著我老漢遭狼吃了?”他低頭問。山神回憶了一會兒,開口道,“是?!?/br>他抬頭看著山神,山神翠綠的袍子在夜風里搖擺。夜里的風那樣冷,而他終于發(fā)現(xiàn),一直包裹著他的只是這樣纖薄而虛無的袍角。為什么對方能夠這樣平靜地說出這樣的話?他覺得難受,什么東西在他小小的胸口里激蕩,太難以忍受。比起挨餓和挨罵,比起被三舅媽追打,比起被村里的小孩們戲弄,比起夜里潮濕而腐臭的被子,還要令他覺得難受。他好像失去了什么,又好像終于明白他其實從來沒有擁有過。但他卻哭不出來。他背過身去,他知道山神依舊那樣平靜地站在他身后,他邁開步子跑了起來。頭也不回地離開那里。那些樹木的枝葉在昏暗里齊刷刷地后退,沒有作出任何挽留,而他也不愿意被挽留。他跑回那間黑暗的屋子,蒙上被子。醒來以后他吃到香噴噴的玉米饅頭當做早飯。三舅媽現(xiàn)在愿意提供給他吃食,同時也支使他做一些家務(wù)。他九歲了,能做的家務(wù)有許多,甚至能夠跟著三舅下地干活,扎一扎甘蔗,收一收谷草。他像在大山里被單獨放養(yǎng)長大的孩子,終于回到人類的村落,而他那樣快速地融入進去,就像從未離開過。只是那片青翠的綠色一直縈繞著他,他在每一個月色皎潔的夜里輾轉(zhuǎn)難眠,他每每趁著夜色跑出山腳下,又倒著跑回來。他不想見到那樣平淡而冷漠的山神。但他又那樣矛盾而難耐地想念著,想念著那些幻影一般的溫柔。直到那一天帶著霧的清晨,血紅的鞭炮碎片彌漫了村莊的天空,轟隆的炸響如雷,驚吠了村中所有的狗。他跟著三舅,牽著弟弟meimei,暈暈沉沉,迷迷糊糊。秀秀的哭聲刺破了煙塵,讓他打了一個森冷的寒顫。村支書的病撐了幾月,進了縣城還上了省城,花光了家里還算豐厚的積蓄,還是在四十幾歲的壯年去了。他呆呆地站在鋪了一地血紅碎片的堂口,看著那些大人們走來走去,秀秀的哭聲在里屋,聽起來嘶啞而尖銳。村支書家的親友都來幫辦喪事,喇叭和笛子交錯著發(fā)出吱吱呀呀的古怪聲調(diào)。他們燒了大鍋煮上rou和米飯,請四方鄉(xiāng)鄰來吃送行飯,打守夜麻將。守喪吊喪持續(xù)了三日,終于撒著紙錢一路下葬,葬在離村口不遠的山腳下,人們都說那里龍盤虎踞,風水極佳。回來之后眾人分掉那些帶著香灰的祭品,而他藏起一把秀秀的姨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