宮維還是第一次來宮家大宅。

        一副死媽臉的吳碧蓮雙手抱拳自由下垂在身體前側(cè)，目光低垂，表情說不上莊嚴(yán)肅穆，但是跟平常宮維見她卻也是十分不同。

        兩人在客廳站立，宮維漸漸全身汗毛聳立——這地方別看富麗堂皇但是卻有一股說不出來的壓抑感。

        宮維終于知道宮雅蓁為什么不喜歡回家了，正常人不會喜歡殯儀館的氛圍的——客廳正中間放個遺體簡直就能開始直接開追悼會。

        然后宮耀國才穿著中山裝從樓上下來。

        “孩子來了？快坐快坐?！?/br>
        宮維飛速的打量一下宮耀國，但是由于段位原因他并沒有看出什么來。吳碧蓮早就在宮耀國開口的同一刻就消失了，等到宮耀國走到桌邊后又神奇的出現(xiàn)，恰好為他把椅子拉開。

        傭人開始魚貫入，晚飯在半分鐘之內(nèi)就準(zhǔn)備齊。

        宮維坐在宮耀國左手邊，眉頭緊鎖也摸不到頭腦，看到宮耀國輕聲跟吳碧蓮吩咐幾句后者退下。

        “別愣著，趁熱吃?！?/br>
        宮耀國沖著宮維一笑，后者瞬間起了一身雞皮疙瘩，但是卻未表現(xiàn)出來，而是聽話的拿起筷子。

        吳碧蓮和幾個傭人又瞬間消失。

        “這人就和這物件一樣，用慣了的就知冷知熱?！彼粗掷锏目曜?，宮維注意到看似樸素的筷子在宮耀國手握的地方出現(xiàn)些許的彎曲，而且與指關(guān)節(jié)接觸的地方顏色明顯要深。

        宮耀國好像在自言自語，但是宮維知道這種人沒有廢話——他雖然意有所指，但是他聽不懂，那就等于廢話。

        宮維安安靜靜地吃著，宮耀國更加安靜。

        兩個人就像在比賽，比誰更沉著。

        ……

        “老爺，該吃藥了?！?/br>
        吳碧蓮在宮耀國放筷子的第一時間沖了出來，這才給兩人迷之詭異的氛圍畫上句號。

        “咳咳，人老毛病多?！?/br>
        宮耀國笑了笑，擺擺手，吳碧蓮先把藥片放在他手心，被他一把扔到嘴里，然后趕緊遞上水，用了兩口吞下。

        宮維注意到他吃的藥竟然有五種之多，在宮耀國寬厚的掌心竟然堆成一座小山。

        “同時吃幾種藥可能會對藥效有影響，所以最好還是分開吃。”

        他雖然對宮耀國沒什么深厚感情，但是畢竟也是長輩，也總不會盼著他死。

        而且他姥爺過世前是他們當(dāng)?shù)赜忻耐饪浦髦吾t(yī)生，這些醫(yī)學(xué)小常識是日常耳濡目染。

        “好，好，好，”宮耀國連著說了三個好——宮維也不知道到底有什么好的——，“小雅身邊有這么個知冷知熱的，挺好……”

        宮維對這句話意外受用，剛看眼前人順眼了幾分，以為可以給人家實現(xiàn)身份晉升，在姥爺之外親上加親叫聲岳父，結(jié)果宮耀國后面的話緊接著就給他拉回現(xiàn)實。

        “畢竟那孩子從小就活的邋遢，”宮維剛想附和一下，宮耀國并沒給他這個機(jī)會，“當(dāng)然這事……賴我。”

        宮維想當(dāng)然以為宮耀國說的是自己對宮雅蓁從小嬌生慣養(yǎng)。畢竟家里條件好，寵著也沒毛病是不是？

        “……所以我對你倆還挺驚訝的，畢竟你才16——要知道當(dāng)時她才不到14，”宮耀國嗤笑一聲，“要較真的話，我還真得去里面蹲兩年?！?/br>
        宮維一瞬間沒聽懂宮耀國什么意思，但是也僅僅只愣了兩秒，電光火石之間，他瞪大眼睛，雙手不自主的緊緊攥住椅子把手。

        “你……什么意思？”

        他聲音很低，并且沒看宮耀國，只是緊緊盯著眼前吃剩的飯菜。

        “你比姓段的當(dāng)年反應(yīng)強(qiáng)多了。所以要是作為我們小雅的男寵，我倒是更中意你?！?/br>
        宮耀國拿起水又喝了一杯。

        “不繞彎子了?？茨銟幼游揖椭牢也碌臎]錯，你的確喜歡我家小雅。無所謂，我不介意。但是也僅限于此，寵物和人是有界限的，要是有什么不應(yīng)該有的非分之想，我連夜給你送到柬埔寨去種香蕉……算了，緣分一場，怎么說也當(dāng)過我?guī)讉€月的外孫子，送出國讀書吧?！?/br>
        宮維目光“倏”的一下聚焦在宮耀國的臉上，并未說話。

        “你應(yīng)該對我宮家懷著感恩之心的，特別是對我的小雅。只是報恩，不可索取。”宮耀國站起來，微微活動了一下身體，“不然你早一年就會發(fā)現(xiàn)世界有多惡心……現(xiàn)在的你，都有了宮姓?！?/br>
        “什么……意思?！睂m維近乎咬牙切齒的說了這幾個字。

        但是宮耀國擺擺手，什么也沒說的往樓梯走去。

        宮維死死瞪著吳碧蓮扶著他上樓的背影，眼前一片黑什么也看不到，耳朵里是血流奔涌的嗡嗡聲。

        94

        吳碧蓮和宮維坐在宮家車的后車座上，駕駛室和客座是完全不互通的，所以說話很方便。

        “我上次跟你說的，現(xiàn)在明白了嗎？”

        宮維不說話，整個人處于一種詭異的沉默中。

        吳碧蓮也不再說話，只是安靜的坐著。

        車又行駛了十分鐘，宮維轉(zhuǎn)頭。

        “我想下車走走?！?/br>
        吳碧蓮點點頭，伸出手敲了敲車?yán)锏母舭澹瑤酌腌姾筌囎泳涂窟呁Ｏ铝恕?/br>
        宮維飛快的下了車，在關(guān)車門前，微微低著腰，眼神飄忽的盯著不知道什么的地方，輕輕的說了兩個字。

        “謝謝。”

        宮維沿著長安街一直走。

        離學(xué)校不過十幾分鐘路，但是因為心里煩悶，所以他愣是給走出了半個小時的富裕。

        他終于知道了段則誠為什么這么討厭宮耀國。

        起初他以為這倆人之間單純是翁婿之爭，還是那種正派老公爹看不上二流子文藝不靠譜青年拱自家白菜，所以倆人互相看不順眼，唯一的橋梁就是宮雅蓁，其余各活各的。

        但是如今……卻是這么一個原因。

        就像紅與黑中說的——真實，這殘酷的真實。

        宮維越走越煩。

        他人生第一次腦子里有了別種的聲音。

        他知道這世界不是非黑即白，也知道世間事往往諸多無奈。

        但是他萬萬沒想到這種骯臟竟然如此赤裸裸的就發(fā)生在他的面前。

        曾經(jīng)他爹差一步之遙就是全市骨干教師，但是卻因為校長與他人的裙帶關(guān)系而化為泡影，所以一家三口十幾年都蝸居在一個小一居室，但日子并不缺衣少食，相反一家人齊心協(xié)力，反倒其樂融融。

        只不過某天半夜起床上廁所的他聽到爹媽在聊天，才知道當(dāng)年校長是和那位當(dāng)選人的老婆搞在了一起才得到的這蠅頭小利。

        而后就是平淡的流年。常言道三十年河?xùn)|三十年河西，舊校長走了新校長來，只會須留拍馬的走狗之輩早就妻離子散，宮維——那時候還是李維的一家人終于苦盡甘來的搬入大三居，還經(jīng)過全家表決同意，專門用了一間屋子當(dāng)作書房……

        宮維那時候覺得世間的臟也就如此……直到這兩年三觀被無限刷新。

        然后，就在他覺得萬物都有頭的時候——前面永遠(yuǎn)有新玩意兒在等著你。

        他想象不到，世間怎么就能有人這么混蛋……混蛋到13歲的孩子都不放過。

        他想起宮雅蓁，每天一副沒心沒肺的樣子……他恨不得想沖回去抱抱那個13歲的姑娘，或者干脆一刀宰了那個老匹夫。

        ……但是他什么都做不了。別說當(dāng)初，就算現(xiàn)在，他都做不了。

        他一刀捅死宮耀國，宮雅蓁不一定會覺得解脫，甚至可能會受到二次傷害。

        段則誠明顯是知道這事的——宮耀國那個老王八說了——就是不知道他到底是什么時候知道的。

        他終于知道為什么段則誠和宮耀國看不順眼的最深層原因。

        他甚至有些迷惘，迷惘到想打個越洋電話找他平日懶得搭理的段則誠聊聊。

        ……可是又能聊什么呢？

        他直覺上宮雅蓁一定不喜歡他“知道”這件事——這他媽就是宮耀國那個歹毒小人的“良苦”用心！

        他的確是愛宮雅蓁愛的純粹，純粹到知道她男女關(guān)系混亂但不介意，你的前路我未曾同行，但余生請準(zhǔn)我同往。

        ……但他媽的這老太監(jiān)，直接把宮雅蓁最深的疤給亮了出來！

        宮維他他媽是個念書好手，但不是演習(xí)大拿——他沒把握能扛住不讓宮雅蓁看出來他已經(jīng)知道。

        雖然這事瞞不住，倆人關(guān)系但凡近一點，總有揭曉的一天——但至少不是現(xiàn)在。

        這下都不用送他去柬埔寨種香蕉——八成宮雅蓁覺得不對勁自己就先一溜煙跑沒影兒了……

        她，真的干的出來……

        宮維對這點是有著絕對自信的。

        別看宮雅蓁平常虎的渾不吝，但是真正遇到她無法處理的人際關(guān)系和情感的時候……她比兔子還會打洞。

        ——你就看他倆做完之后她愣是在外面躲了多久才重新裝上老臉回家面對他？

        宮維悲觀的估計宮雅蓁要是知道這事估計沒個兩三年應(yīng)該是不會面對他了——沒準(zhǔn)至少等她和他各自子孫滿堂倆人才能放平心里的心酸無奈……

        不存在的。

        宮維想都不想。

        以前不知道的時候他不會放棄宮雅蓁，知道這事……就更不會撒手的。

        宮耀國不用說，段則誠……也沒戲——他不可能把宮雅蓁交到一個頭頂青青草原的男人手里，況且這人不僅不會保護(hù)宮雅蓁，甚至沒事還給她添點堵！

        他就不明白了：要是段則誠態(tài)度和手腕強(qiáng)硬，怎么就能放任自己心愛的人多年被位高權(quán)重的人作為……作為……

        ……算了，他說不出那個詞。

        說白了段則誠他媽除了雞吧硬，其他都是軟的！

        他現(xiàn)在是真的看不上段則誠。

        宮維一路溜達(dá)回了學(xué)校，也沒回去再上晚自習(xí)，直接就回了寢室躺下。

        晚上等張大嘴回了屋著實唧唧咋咋了一會兒，宮維只一句“閉嘴”，后者便安靜如雞。

        深秋的夜晚，將死的蟲子們還在茍延殘喘的叫喚。

        張珣宮維兩人的寢室卻安靜異常。

        宮維瞪著眼睛不睡，平日里偶爾打兩聲小呼嚕的張珣也生熬了半夜，大氣不敢出，身兒都沒翻一個。

        天蒙蒙亮的時候?qū)m維也困的忍不住要睡去——結(jié)果被張珣突如其來的一聲鼾聲驚醒。

        這么一激靈，本來正酣的困意瞬間蕩然無存。

        他嘆口氣，尋思要不然起來去cao場上跑兩圈……但是全身又非常疲乏。

        無奈閉上眼睛準(zhǔn)備再瞇一覺……吳碧蓮曾經(jīng)一句話突然竄入他的腦子。

        “她救了你，你也得救她……”

        他如今終于知道了這句話的真正含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