醫(yī)院里的日子有些難熬，是怎么樣也沒法兒習(xí)慣的那種難熬。

窗子外邊的那枝子樹一直是郁郁蔥蔥的，葉子綠得透明，有時候我看著看著就入了迷。有一次，小護士來送藥的時候，看我盯著外邊看，笑了，說那是假的。

我一開始沒反應(yīng)過來。

她繼續(xù)說：“這樹，是假的。因為之前流行的那個最后一片葉子的故事，院里在重癥病房窗外種的樹都給換成了仿真的。”

重癥病房幾個字說出來，她自覺失言，沒再說話，放下東西跑了出去。

我倒覺得下這個命令的人挺可愛。

況且她說的也沒錯，重癥嘛，沒幾天可活了。

其實我看那棵樹，不是為了看綠植，畢竟不能動彈的活物，看久了也實在沒意思。我知道，那棵樹下坐著一個人。

原先他坐在樓下的臺階上，抽根煙，看著遠處發(fā)呆。

后來，醫(yī)院的工作人員去攆他，說是門口抽煙影響不好，他就移了地方，換到了離我窗戶邊最近的一棵樹底下。

不知道他坐在樹下的時候想的都是些什么，但是我，現(xiàn)在滿腦子，想的都是他。

后來，宋海林來過幾次，他看著我盯著窗戶外邊不挪眼，曾經(jīng)問過我，“既然這樣，為什么非要離開他。”

為什么呢？

可能就只是一種追尋了半輩子的虛無縹緲的東西，就像是問人為什么活著一樣。沒有終點，也沒有最終答案，只不過，在生命的開始，你想要活著，然后就活著了，成了一種狀態(tài)，常態(tài)，而已。

所以，離開朐施然，這好像就是我一開始給自己定下的一個目標(biāo)，時間過去了這么久，到現(xiàn)在再回想起來，好像也無所謂了。離開或是在一起。

我恨他嗎？

恨。

但是這并不能妨礙我愛他。

我以前一直以為，我愛的是那個，在小縣城里，會幫我拿書包，朝我笑，喜歡喝草莓珍珠奶茶的然哥，我以為我的然哥被現(xiàn)在的朐施然給殺死了。可是，離開了他，我才想明白，這樣的朐施然才是原本的他。

所以，愛和恨本身并不是不可調(diào)和的兩個矛盾點。

我恨他，但同時，我也愛他。

特別是現(xiàn)在這個時候，沒有幾天好活了，愛就被無限放大了些，至于恨嘛，沒力氣了。

蘇慎沒死。

見到他的時候，我嚇了一跳，差點以為這就是傳說中的，死后的世界。

后來才知道，原來他沒死啊。

說實話，知道這個消息的時候，我內(nèi)心里悄咪咪躥了一株小小的希望出來，說不定，我也……怕是不大可能，奇跡哪能天天遇著呢。

從始至終，我都羨慕大黑子和鐵蛋兒哥。

并不是想讓自己平順的意思——他倆的坎坷也并不少，只是羨慕他們彼此之間完全信任的狀態(tài)。

斗來斗去很累，但不巧的是，我和朐施然好像就陷入了一個這樣的死循環(huán)里邊，不斗不行，好像是愛恨都轟轟烈烈你死我活，愛得你死我活啊，聽起來很浪漫，但擱在現(xiàn)實里邊，一點點都不。不浪漫。很累。特別是對于我這種病人來說，心力交瘁。

轟烈不下去。

安安穩(wěn)穩(wěn)平平淡淡地過完這輩子，本來是普通人所懼怕的，怕一輩子平凡普通?？赡苁堑貌坏降钠婺钕氚?，我反而向往這樣的生活。

注定實現(xiàn)不了，所以才向往。

蘇慎和宋海林一塊兒來看我的那天，我從門縫兒里看到了朐施然。

他只是那么往里稍稍一看，馬上閃開了。

宋海林提了果籃兒，里頭大部分都是橙子的那種，還有一小點兒桔子。

我猜，這是朐施然去買的。

蘇慎給我剝橙子皮的時候，我看到他手指頭上又一枚亮閃閃的戒指，很普通的樣式，但我總覺得，那個沒什么特色的小銀圈兒好像閃著光，一亮一亮的。

那個橙子有點難剝，他專心對付著橙子皮，宋海林趁機給他往嘴里塞了一塊兒果籃里帶著的香蕉。他連看都沒看，張嘴就接了。

我嘖嘖稱奇，蘇慎討厭吃香蕉，所有人都知道。

愛情的力量真是偉大。我心想。

還沒等完整想一遍，蘇慎就扭頭把嘴里的香蕉吐在了垃圾桶里，對宋海林怒目而視，“謀殺親夫啊你?！?/br>
宋海林悻悻地縮了手，說：“我這是鍛煉你，不能挑食?！?/br>
“多新鮮，快三十的人了，還鍛煉不挑食？”

宋海林自己把剩下的香蕉幾口嚼了咽下去，突然換了個語調(diào)，“你知道么?！彼f，“你知道你離開我之后，我最傷心的一個時候，是什么時候嗎？”

蘇慎搖頭。

“是那天早上，你走之后，我發(fā)現(xiàn)你碗里還剩下那個荷包蛋沒吃的時候。”

蘇慎愣了會兒，問：“這有什么可傷心的？”

“溏心兒的。”宋海林說。

蘇慎一下子嚴(yán)肅起來，他繃起了嘴角，說：“我很傷心，但是……”

他皺起了眉頭，好像在認(rèn)真思考，怎么也想不明白似的，“這和我挑食有什么關(guān)系？我很喜歡吃荷包蛋?！?/br>
宋海林的嘴角略微抽搐了一下。

他嘟嘟囔囔地說：“那個……這，本來是想教育你往后不要把自己喜歡的東西捂到最后，這不是，想岔了，反正就那么個意思。”

“什么意思？”

“就！”宋海林窘迫地紅了臉頰，“都是為你好！”

蘇慎抿著嘴笑了。

我也跟著他們笑，偷偷地笑。

我一直很羨慕他們的相處方式。

可惜啊我，活不長了。

進手術(shù)室的那一天，我沒看到朐施然。

但我知道，他肯定會在一個離我很近的地方，看著我。

可是啊，我想見他。

看看他的臉，摸摸他的手。怕是這輩子最后一次了。

不過大概他聽不見我內(nèi)心的聲音，所以，直到手術(shù)室的門沉悶地關(guān)上，他都沒有出現(xiàn)。

朐施然，只盼著，下輩子，你能放過我，我也能放過你。

如果還能再遇上，我們就擦肩而過吧。

最后，我愛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