腔的聲音：“霍風(fēng)，我不怕死，我甚至也不怕你死，但是我不想讓你再成為別人的工具、別人的奴仆，我不想看你委曲求全、不想看你不得解脫，霍風(fēng)，我們走吧，我們不要解藥了，那不過是個釣魚的餌料，我們遠(yuǎn)遠(yuǎn)離開這里，最起碼我們能自由自在的生活，等將來你死了，我也陪著你，我們——”

    “阿宸?！?/br>
    她越來越語無倫次的話語被男人輕柔地打斷，他深深凝望著她，問她：“阿宸，你信我嗎？”

    殷宸驟然頓住。

    她呆呆看著他，看著他慢慢微笑起來：“阿宸，我不會再讓你傷心，也不會再讓你受委屈?！?/br>
    他說：“跟我走，今天，讓我們將這一切徹底了斷，從此以后，才是真正的自由?！?/br>
    殷宸腦子空白一片，她不知道他哪里來的自信，但是她的身體卻那么誠實(shí)地跟上他，跟著他穿過枝繁葉茂的寄生樹林，冷靜地踩過那一地?cái)?shù)不清的疊摞的尸骨。

    在最盡頭靠近玉階的地方，他們看見了周家人和雇傭兵的尸體，這些曾經(jīng)耀武揚(yáng)威、幻想著無盡財(cái)富和長生的野心者們，就那么七零八落地倒在這里，臉上除了痛苦和猙獰，居然是一片茫然。

    周宗成還活著。

    他脊梁上生長的寄生樹歪歪斜斜，像是一棵畸形樹，所以吸收他血rou的速度也慢下來，留的他最后一口氣，他趴在地上，保持著掙扎著想往前爬的姿勢，艱難地仰著頭，望著高臺上冰龍和冰龍口銜的玉棺，眼中盡是瘋狂的不甘。

    “就差一點(diǎn)...就差一點(diǎn)...”

    他喋喋不休地念叨著，語調(diào)越來越瘋癲，聲音卻越來越小，就在這時，他看見了攜手而來的殷宸霍風(fēng)。

    他一瞬間瞪大眼睛。

    “你們怎么沒事？！”他不敢置信地嘶吼，像瘋子一樣捶著地面，背上樹枝搖曳，鮮血潑墨般噴涌，他只怨毒地盯著那一對安然無恙的年輕男人：“你們怎么還活著，你們憑什么還活著...”

    霍風(fēng)在繞過他時，竟然頓了頓。

    他低下頭，看著這個瀕死的靈魂，突然輕笑了一聲：“周宗成，你以為，那里真的有你想要的嗎？”

    周宗成怨毒望著他，嘴里噴著血，卻突然回光返照般的大吼：“我要！我要長生！憑什么，我不甘——”

    霍風(fēng)搖了搖頭，他不再看周宗成，堅(jiān)定地邁步向前，一重重登上恢弘的玉階，繞過冰龍粗壯的龍尾，走到最頂層。

    巨大的龍須垂下，冰龍高高昂首，張開的嘴里銜著一座玉棺，玉棺上紋刻九頭金龍盤旋，昭昭威嚴(yán)不可直視。

    霍風(fēng)摩挲著冰龍堅(jiān)硬的鱗片，在冰龍頸首相接的部位緩緩壓下，伴隨著機(jī)括扭動的聲音，玉棺被牽引著從冰龍嘴里脫出，慢慢落在地上。

    殷宸的心怦怦直跳，她看著那玉棺，甚至覺得下一瞬那位始皇帝就會掀開玉棺站起來，那雙冷酷又兇戾的眼睛帶著絕對的傲慢俯瞰他們。

    但是并沒有，玉棺只是靜靜的躺在那里。

    霍風(fēng)環(huán)住她的腰，輕聲說：“阿宸，你看。”

    殷宸緊抿著唇，飛快低頭看了一眼就移開，卻又頓住。

    她重新轉(zhuǎn)過頭去，緊緊盯著那玉棺，她甚至上前幾步，撐在剔透的棺蓋上往里看，不可思議：“空，空的？”

    剔透的、被堆滿玉石珍寶的玉棺里，空空蕩蕩，甚至連一根骨頭都沒有

    難道這又是一個迷冢？難道始皇帝沒有把自己的尸骨放在這里？

    那他們這些年辛辛苦苦的追尋，他們?nèi)找顾袚?dān)的那些沉重的負(fù)擔(dān)又算什么？一個笑話？

    那他真正的陵墓在哪兒？解藥在哪兒？到底哪里才是終點(diǎn)？

    殷宸難以形容自己的心情，她恍恍惚惚站在那里，一時不知道說什么，直到霍風(fēng)壓住她的肩膀，沉聲告訴她：“阿宸，我們沒有找錯，千年之前，這就是他的埋骨之地?！?/br>
    殷宸呆呆扭頭看他：“那...這...”

    霍風(fēng)垂著眼，沉沉凝視著那副空棺，一聲幽長的嘆息似乎是從靈魂最深處擠出來：“他只是失敗了，而已。”

    是的，他只是失敗了。

    哪怕他謀算了那么多，付出了那么多，哪怕他以帝王之尊傾舉國之力，哪怕他殺了那么多人，哪怕他用盡半生心血，讓那長生看起來仿佛已經(jīng)是唾手可得，他終究還是，失敗了。

    他失敗了，所以昆侖墓成了一個笑話，長生成了一場空，甚至那曾經(jīng)高高在上的帝王連尸骨都不剩，就那么輕飄飄的、無聲無息消失在這里。

    他環(huán)著震驚的少女，卻抬起頭，看著冰龍口中不知何時吐出一口白霧，飄在玉棺上，緩緩凝成一個身影。

    玄色的深衣大裳刻十二章日月星辰，寬袍大袖墜地，十二玉珠琉冕高戴，革帶佩玉，寬柄天子劍束于腰間。

    霍風(fēng)復(fù)雜地望著那已經(jīng)闊別了千年的君王，在他垂首看來時，扯起唇角輕輕地笑：“陛下，許久未見?！?/br>
    威震后世的始皇帝，容貌并不如何英俊，身形也并不如何高大，但是他站在那里，就足以抹殺所有關(guān)于他的勾畫和傳說，只有他活生生的屹立在那里，以帝王之氣魄，鎮(zhèn)山河。

    他看著霍風(fēng)，眼神中那些曾經(jīng)讓霍風(fēng)痛苦又無能為力的貪婪和瘋狂終于消失，恢復(fù)了川淵般深沉又平穩(wěn)的復(fù)雜。

    他嘆息一聲，對霍風(fēng)說的第一句話是：“霍章，朕失敗了?！?/br>
    不知為什么，霍風(fēng)有些想笑，卻又覺得眼角微微發(fā)澀。

    他想起曾經(jīng)在趙都邯鄲的時候，當(dāng)他們在最式微時舉步維艱的時候，那時卑弱的質(zhì)子之子，那個還被稱為公子政的少年，也會在一天的刀光劍影結(jié)束后，在昏暗的燭光下懶散坐在他對面，重重嘆一聲氣，說：“霍章，我簡直要被那個老匹夫氣死了?！?/br>
    一晃，竟然有這么多年了。

    一晃，怎么世道變了那么多，人也變了那么多。

    “朕雖失敗了，但是朕不后悔，當(dāng)年殺你不后悔，后來下咒滅你全族不后悔，朕是帝王，是朕開辟這無上霸業(yè)，是朕一統(tǒng)九州，朕理應(yīng)君臨天下，理應(yīng)永享權(quán)柄。”

    始皇帝平靜地像是在自言自語：“再來一次，再來十次，朕也仍然會這樣，不擇手段地追求長生，朕這一輩子得到的一切，都是爭來的、搶來的，如果朕不爭，朕早在邯鄲的時候就死了；所以朕從小就知道，想要什么，哪怕是再不可思議的高不可攀的東西，不是去壓抑自己的**，而是去爭，用命、用錢、用權(quán)力，用朕所擁有的一起去堆砌，鋪成登天路，踩著它，把朕想要的得到手。”

    霍風(fēng)靜靜地聽著，就像曾經(jīng)的無數(shù)個日夜那樣，靜靜傾聽著帝王自我的刨白。

    直到帝王忽然頓住，問他：“霍章，你恨朕吧?！?/br>
    霍風(fēng)只是笑著，點(diǎn)點(diǎn)頭，又搖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