叔在井底太久了，大概不知我也死了很久，如何做鬼，我不需要你來教。我做鬼做得很好，鬼道之術(shù)雖沒師叔熟悉，卻也夠我自己修煉了，就不勞煩閣下了?！?/br>
“你才懂得幾分？”夫?yàn)憮u搖頭，無所謂道，“算啦，不學(xué)便不學(xué)，以后若是后悔了，記得來找我，師叔看在你師傅的面上，一定悉心教導(dǎo)?！?/br>
神棍頗不以為然。

閔悅君抬頭看了眼天色，緩緩道：“天亮了。”

似乎為了響應(yīng)他的話，遠(yuǎn)處傳來一聲雞鳴，早晨如期而至。

禾棠忽然慘叫一聲，縮成一團(tuán)倒在地上：“好痛……”

楊錦書慌了神，想要將他抱起來，可禾棠來回翻滾，連連叫痛，根本捉不住。

神棍的臉色也有些差，看著楊錦書道：“修羅傘……”

楊錦書一直站在傘下，并無大礙，看他與禾棠均因清晨的到來而臉色慘白，頓時(shí)了然：“道長(zhǎng)你過來，幫我將禾棠拉起來?！?/br>
神棍正要走過去，閔悅君抬手將他攔下：“到我這里來。”

他這才想起，這幾個(gè)月，他沒有修羅傘的護(hù)持，白日出門，都是閔悅君護(hù)著的。他有些頭疼，如往常一樣回到閔悅君身邊，握住他的手，去解他的護(hù)腕。

閔悅君的護(hù)腕是黑色的，上面系著一條白色的綁帶。神棍將白色綁帶解開，拆掉黑色護(hù)腕，只見閔悅君左手手腕處印著一枚金色火焰狀印記，儼然是固靈訣。神棍將自己的手腕搭上去，與他左手緊緊相握，兩人手腕間的金色印記相貼，竟有靈力流轉(zhuǎn)。

神棍的臉色依舊是鬼的慘白，可明眼人都能看出，他氣色好多了。

閔悅君抖出拂塵，將禾棠從地上卷起，藍(lán)色靈光護(hù)持之下，禾棠平靜許多，乖乖縮成一小團(tuán)，趴在楊錦書肩膀上不動(dòng)了。

他們齊齊將目光聚到夫?yàn)懮砩?，卻見他皮膚白得近乎透明，眼神飄忽，渾身血跡在晨光白雪下有種慘烈的妖艷。

“太陽出來了……”夫?yàn)懙偷鸵恍?，“我真是……許久沒有這樣站在陽光下了?！?/br>
他舒展手臂，微微抬頭，閉著眼享受微弱的晨光：“真暖和?！?/br>
他在井底待了太久，浸入骨髓的冷讓他連靈魂都感覺冷冰冰的，他偷偷自朱小五身體里出來時(shí)，也總是避開日光，此時(shí)……這溫暖的感覺真是久違了。

“做人真好。”他深深吸了口氣，又緩緩?fù)鲁?，“?huì)痛，會(huì)呼吸，能感覺到太陽的溫度，還有腳下的雪……地面的寒氣也令人愉悅。”

他睜開眼，看著他們，淺笑著：“你們死了多久？還記得活著的感覺嗎？”

這話何其熟悉，讓楊錦書想起他與禾棠的親吻。禾棠說，做鬼的感覺太不真實(shí)，呼吸、心跳、溫度、感覺……太虛幻。

即使他們修煉至今，可以被觸碰，可以被看到，但沒有軀體支撐的魂魄終究是魂魄，失去血脈、骨骼、腑臟、靈rou，他們只能以鬼的身份存在于世間。

“你們不想活著嗎？”夫?yàn)懻T惑著，“重新站在陽光下，不懼怕黑夜與光明?！?/br>
“活著又如何？”閔悅君忽然開口，“不過是有呼吸的行尸走rou?！?/br>
神棍捏緊了他的指骨，盯著他的臉，心中大震。

“你？”夫?yàn)戉托?，“你算什么活著？?/br>
閔悅君微微一笑：“的確，我算什么活著。”

“好了，不陪你們聊了?！狈?yàn)懴蚝笸肆藥撞?，“我還有事，告辭！”

說完，他拔腿便跑，朱小五的身體似乎完全沒有成為他的負(fù)累。

“別跑！”

禾棠大喊一聲，想去追，卻被楊錦書按在肩膀上，正色道：“無妨，朱小五的身體已經(jīng)支撐不了他的魂魄，他跑不遠(yuǎn)的?！?/br>
“那……那朱小五……”禾棠縮在他肩膀上，十分憂慮，“小五他難道真的……就此長(zhǎng)眠不醒了？”

“怎會(huì)？”楊錦書溫柔地摸摸他的頭，“紅苕夫人會(huì)保護(hù)他的?！?/br>
“可七娘已經(jīng)被他吃掉啦！”

“禾棠。”楊錦書將他小小的身體往肩膀上攏了攏，耐心道，“相信我，兩個(gè)母親的執(zhí)念，絕不是他一個(gè)剛從井里逃脫的厲鬼可以承受的?！?/br>
“……??？”

“小五有紅苕夫人保護(hù)，你放心吧，會(huì)沒事的。”楊錦書頓了頓，指頭點(diǎn)了點(diǎn)他額頭，“你還好么？”

“疼……”禾棠委屈地捂著腦袋，“我覺得自己被黑霧包圍了，好像走火入魔一樣。”

楊錦書緊張起來，問閔悅君：“閔道長(zhǎng)，禾棠他……”

閔悅君卻仰頭看了眼天色，道：“你那宅子還在么？”

“在?！?/br>
“去了說，他倆都需要休息?！遍h悅君祭出長(zhǎng)劍，浮于半空，舉步而上，“走吧?！?/br>
神棍被他牽上去，仍然有些懵：“真不追了？”

閔悅君淡淡道：“他自會(huì)找回來，無須理會(huì)?！?/br>
他與楊錦書都這么說，那兩個(gè)也沒了意見，跟著他一起離開。

禾棠趴在楊錦書肩頭，回首俯視腳下的朱家大宅。

這座驥山縣的商賈大戶在短短一年間竟因厲鬼所擾破敗至此，除了少數(shù)逃走的朱家人外，這里已是一座死宅。厲鬼皆被收去，前院那些昨晚被殺的奴仆尸體已被白雪覆蓋，而在后宅，滿地白雪中，靜靜躺著六夫人的尸體——胸前中空，死狀凄慘。

禾棠總說要找她報(bào)仇，可真的看到她被厲鬼利用，最愛的小兒子又被夫?yàn)懰鶜?，而她自己亦是死無全尸，魂魄被吞，連做鬼報(bào)仇的機(jī)會(huì)都沒有——真是可悲可嘆。六夫人的五官與禾棠極像，平日里總揚(yáng)著眉一臉刻薄，現(xiàn)下死了，死不瞑目，五官竟與禾棠剛死時(shí)頗為相似了。

“錦書……臭婆娘真的死了……”禾棠伏在楊錦書耳邊低低道，“我卻沒有很開心?！?/br>
楊錦書用手指輕輕撫著他的背，安慰道：“畢竟是你母親?！?/br>
禾棠動(dòng)了動(dòng)嘴角，不知該說些什么，終究還是什么都沒說。

他看著朱家大宅由大變小，遠(yuǎn)遠(yuǎn)地，變成驥山縣白茫茫雪地里一個(gè)小點(diǎn)，輕輕闔上眼，將這段經(jīng)歷埋葬。

一開始，他覺得做鬼很有趣，和鄰居們玩玩鬧鬧真是開心，雖然總鬧著要下山找臭婆娘報(bào)仇，可總因法力低微被楊錦書拎去曬月亮。短短兩年間，亂葬崗的鄰居們雖然還在，卻各自有了心事苦楚，再難見當(dāng)初湊在一桌打麻將的場(chǎng)景。

也許夫?yàn)懻f得對(duì)，只要是沒投胎的鬼，就會(huì)有怨氣。

他們留戀紅塵，終有一天會(huì)被紅塵所累，不得善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