了?！?/br>
“你能看見我？”我詫異道。

他漂亮的五官因黑著臉沒有笑意而失色不少，兩頰的酒窩崩得看不見，滿身的戾氣十分磣人。

他冷笑，“第一次見你，是在朕滿月時。一個滿月的孩子竟然能記事？受你那口仙氣，朕當(dāng)時不僅能記事，還開了人智?！彼幚涞赝乙谎?，回身，自顧自地卸戰(zhàn)甲，動作熟練，像是做慣了的。

我心想：一個皇帝凡事親為，倒是愛民。

他似乎覺出了我所想，對我說“朕不喜人靠近。”然后他一件一件的解下戰(zhàn)甲又一件一件的掛起，一邊道“單祺昕一手帶大朕，從不假手別人。你大概不知單祺昕是誰吧？”他忽然回身，眼里閃過復(fù)雜的神情，他探究地望了望我，像是沒找到他想要的答案，再轉(zhuǎn)回身，繼續(xù)道，“單褀昕是朕皇兄，你亦不知朕叫單褀明罷？你們神仙吹口氣能改變別人的命運，凡人于你有如草芥，你自然不需要知道我們姓什名誰……”

他的憤懣并非不無道理，我確實不曾記過他們的名字，本仙有些慚愧地摸了摸鼻子。

“單祺昕那個傻子，養(yǎng)大了他的殺母仇人，后來連皇位都被他養(yǎng)大的孩子搶了，他是天底下最大的傻子！”單褀明的聲忽然高起來，他干笑了兩聲，“大人在嬰兒面前說話不避諱，朕聽他們說朕身上流的是那個姓燕的血，難怪皇后不喜我，又私下治了我母妃的死罪，把我過繼養(yǎng)在跟前，等我懂事后騙我說母妃暴病而亡，從小把我當(dāng)單褀昕的幫手養(yǎng)?；实酆突屎蠖枷矚g單祺昕，他有什么值得別人喜愛的？！”話說到最后一句，內(nèi)容不好聽，語氣上卻聽不出多大的怨恨，反倒有些依戀的意味。

“宮里人私下里都說朕不是皇室骨血，朕當(dāng)然不是，否則豈非亦是單褀昕那副丑樣？！奴才們欺負(fù)朕，皇帝皇后不聞不問，那個傻子卻把朕當(dāng)親弟弟養(yǎng)，他有的都給朕一份，教朕讀書寫字，皇后被朕毒死之時，他一個七歲的孩子一邊哭一邊擦干眼淚哄朕這個三歲的假小兒睡覺，真是大傻子！”單褀明頹然坐在皇座上，“如此傻子，死一百次都不夠?！?/br>
這些話恐怕在他心里壓了幾十年，無人能道，單褀明像交代后事般件件說來：“他還想當(dāng)好皇帝，想一統(tǒng)江山？！單褀昕連要害他的燕家人都下不去手，說什么大敵當(dāng)前不可內(nèi)亂，瞻前顧后還當(dāng)什么皇帝？”

他像是冷笑又像是自嘲：“朕把他關(guān)了，布告說太子早薨，他這個活著的死人竟不恨朕，還不讓朕對燕家人下手……像他這種傻子，如何當(dāng)皇帝……”

“我還能活多久？”他忽然抬頭問我。

“最多一年?！蔽抑浪麊柕氖潜蝗』叵蓺夂笏年枆圻€有多長。

“不用一年，三月足矣?！眴窝w明對自己的陽壽一副不關(guān)心的樣子，就像是說別人的事，他展開一張地圖，指著地圖上我們正處的位置，“三月后收了這北陰城，此圖就全了”，他喃喃道，“單褀昕畫了這副圖，說把國境推到這里大興朝全境皆有天險可守，不出昏君則能保千年江山，那個傻子說至少要兩代皇帝兢兢業(yè)業(yè)才能全此圖，朕二十年就做到了，他啊……舍不得下狠藥。”

單褀明說完，默了半天，像是下了很大的決心抬眼問我：“你能見到單褀昕的罷？”

我一怔才知道他是要確認(rèn)我這個神仙是不是能見到單褀昕的鬼魂，我道：“他去了多久？”

“十年。”單褀明陷入沉思，“十年前朕強帶他一同南征，他……投南洋而亡，連尸首都不肯留給朕，他大概不愿意見朕罷，十年來從不入朕的夢?！眴窝w明的聲音顫抖著像是哽咽，“他說他在一日，我就一日不得安生，天底下沒有比他更笨的傻子，他哪里知道他走了，我……”

我忽然間明白了他的情愫，安慰他道：“十年已重新投胎，前世的恩怨一筆勾銷?！?/br>
他垂下頭，筆挺的背微微顫抖，虛空的眼神穿過帳門的一條縫隙，幽幽道：“投胎了么？這世間竟再沒有單褀昕……單褀昕，你的抱負(fù)，朕都替你做到了，來世……來世恐怕你也不愿見朕，朕也不愿再為人，為人太累，朕這一身血債，進不了輪回?！?/br>
單褀明說完這一句，閉上眼。

我等了半日不見他再言語，便收了他的仙氣。

失掉仙氣那一刻，他竟然扯出一個生動的笑，像去掉一身枷鎖似的，吐出一口長氣。那一眼他像變回我從前見過的少年，眉目如畫，兩側(cè)的酒窩盛滿笑。

三個月后，北漠暴雪，大興朝將士以大雪為掩護破了北陰城，武德帝駕崩于北陰城頭上，據(jù)說死的時候指著南洋的方向，一個字都沒留下。

武德帝沒有子嗣，只有一個養(yǎng)子，坊間傳聞那孩子是前太子單褀昕的私生子，我去看過一眼，此子長得和單褀昕一樣丑，武德帝收養(yǎng)子的審美實在不敢恭維，難怪有此傳言，那個養(yǎng)子在武德帝生前的部署下順利登基。

武德帝花了二十一年一統(tǒng)東土，瓦解了大興朝第一旺族燕氏，臨死前誅了燕氏一門十族，誅連十族——前無古人后無來者的極刑，滿朝嘩然。他對自己的血脈親族竟是如此恨之入骨，半點不手軟。

他對自己，又何曾手軟過。

后來我知道燕氏曾數(shù)百次刺殺前太子單褀昕，曾謀劃在前太子單褀昕登基時叛亂，另擁二皇子為帝。我猜想武德帝當(dāng)年奪了單褀昕的皇位其實是為了保護他口口聲聲罵的傻子。

武德帝崩前最后一道召——追封前太子單褀昕為文德皇帝。

后人評說武德帝時淡化了他的血腥和殘暴，只留了十字：天子守國門，君王死社稷。（引用，見作者有話要說）

若單評判君王，此十字倒是公允。

又過了六十年，大興朝被南洋燕氏篡了權(quán)。

燕氏，又是燕氏。

雖然不是同一個燕氏，但燕這個姓像撇不掉的符咒似的，滅了一個又來一個。

這世間的因果輪回說不清。當(dāng)年的京城燕氏被清洗一空，不到百年，另一個燕氏入主了京城。大興朝被改國號為“榮錦”。

榮錦朝就像它的名字一樣，榮華錦繡，在前朝大興朝天子用天子戰(zhàn)士血壘起的國境線內(nèi)如火如荼地繁華起來。

榮錦朝開國就立了太子。

經(jīng)單褀昕單褀明二兄弟之事，我對皇室那點事膩味得很，不愿意再牽扯進皇權(quán)爭斗。遠(yuǎn)遠(yuǎn)地看了一眼這位榮錦朝的天字一號太子，認(rèn)真地記下了太子的名諱，燕昭文。一并記下的，還有他的胞弟，安親王燕昭武。

經(jīng)鑒定——這兩兄弟長得很像，皆是人中龍鳳玉面郎君，想必這回是倆親兄弟。

后面的幾十年，我遠(yuǎn)避朝堂，再沒見過這倆兄弟。太子幾年后順利登基，娶了皇后，卻沒生出孩子。安親王終身未娶，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