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模糊中見到白衣的程九歌,被他牽著手,領著路過那塊石碑。一路云遮霧繞,林木茂盛,直到踏過千百步石階,豁然開朗之后,那山泉飛濺之處,隱約透出了飛檐的一角。后來這座山成了他撒歡的地方。蘇錦童年過得克制卻無憂無慮,程九歌偶爾帶著他在清凈峰上下禍害松鼠野兔,然后一人被謝凌各打五十大板地教育。其余幾座山頭離得雖近,但蘇錦鮮少涉足,只有晨鐘暮鼓之時偶然聽到劍的嗡鳴。他活到二十歲,被突如其來的災難驅趕著成長。會稽山在他記憶中定格成一個凄涼的樣子,荒蕪又蕭條,仿佛進入了永無止境的深秋。草木凋零,陽明峰上大殿已毀,藏書閣被付之一炬,勉強殘留著原來形狀的靜心苑,也慘淡得不像話,余下寂寥風雨——不忍看,不忍聞。在人世間兜兜轉轉好幾年,蘇錦遠遠地望見會稽山時,情不自禁地腳步遲鈍了。“怎么了阿錦,不是很想回來?”唐青崖的話在耳畔響起,蘇錦手間輕輕地攢成拳頭,須臾后才長出一口氣:“近鄉(xiāng)情怯,算來也有好久沒回來過了?!?/br>他生于金陵城中,卻再沒有地方比會稽山更像他的家鄉(xiāng)了。等到隱約可見山門,唐青崖忽然道:“當年我也是這樣,領著你,一路頭疼腦熱地想,‘什么時候才到陽明洞天卸貨,這小子吵死了’?!?/br>“你嫌我吵?”唐青崖莞爾道:“可不是嘛。但我那時如果知道你是因中了煉血蠱而哭鬧,并非發(fā)燒不適,一定好好地帶你千里跋涉回蜀中,交給圣手診斷,盡早根除。”蘇錦被他的話吸引,連踏上故土的第一步都不甚在意了。“……嗯,也許我會求爹爹把你留在唐門,就放在攻玉堂。反正公孫師父喜歡到處撿孤兒回來養(yǎng)著教習,你大概還能當我同門師弟。”唐青崖露出個狡黠的笑容,“以我少時頑劣,大約會變本加厲地折磨你,把你弄哭。等你大了,我見你好看,于是頓生歹意……指不定哪個月黑風高之夜,就把你拖到后山竹林中辦了,你只得跟著我,再沒有旁的去處?!?/br>蘇錦面上一熱:“胡扯?!?/br>唐青崖意猶未盡,捏了一把蘇錦的臉:“你小時候胖胖的,哭起來眼角有個淚渦——害什么羞啊小蘇錦,現(xiàn)在是誰占盡了便宜?”他分明也只大六歲,不過乘人之危地解圍,言辭間竟然毫不以為意地將自己當做看他長大的長輩。蘇錦正要反駁,突然被唐青崖打斷:“誒,你師兄在等你。”他聞聲抬起頭,石碑近在咫尺,旁邊有一人翩翩白衣,手執(zhí)折扇,按住腰間長劍,含笑而立。對上他的目光,那人一挑長眉:“小師弟,好久不見?!?/br>陳懷憫親手書寫的“立心立命”四字石碑當年沒能躲過浩劫,如今被秦無端用旁的方法恢復成了原狀。此人除卻是個劍術高手,吃喝玩樂無一不通,實在算得上妙手丹青。只是入世一遭,再看到這石碑,難以言喻地覺得眼眶發(fā)熱。蘇錦把酸楚憋了回去,綻開一個笑:“掌門師兄?!?/br>秦無端被他這稱呼鬧了個大紅臉,強裝出的鎮(zhèn)定自若立刻崩盤。他把折扇一收,長吁短嘆地拉過蘇錦:“亂叫什么!你就像以前一樣,不用這么客氣?!?/br>二人在前頭走,唐青崖又瞥了一眼那石碑,字跡鮮紅歷久彌新。他輕輕拂過“心”字一點,笑了笑,自言自語道:“可謝謝你們了?!?/br>否則以蘇錦內里敏感又壓抑的性子,怎么會現(xiàn)在活得這樣灑脫?一陣北風輕柔卷過周遭樹木,常青松柏沙沙作響,似是在回應他那句沒頭沒尾的感激。“青崖,你怎么這么慢啊?”蘇錦的聲音自上方傳來,唐青崖抬頭,眼見前方從未涉足的石階,足下一點,極為迅捷地掠去。再到高一些的地方,竟有兩名身量不足的少年前來引路,稱他們?yōu)椤罢崎T”和“師叔”。蘇錦滄桑了片刻,面無表情道:“我有這么老了?”秦無端道:“你輩分高……咳咳,是這樣,兩年前師叔說得想辦法把消息散播出去,陽明洞天收弟子了。彼時聲望見長,昆侖派的雁南度來過一次,后來門庭若市……現(xiàn)下觀樸峰已有人為主了。”蘇錦奇道:“那不是楊師叔的地盤嗎?”秦無端:“他的觀樸劍入土為安了。但兩年前來了個和你差不多大的少俠,叫李子徽,自稱我素未謀面的大師伯的孫兒,非要拜入陽明,還拿出了大師伯的信物……師叔做主把他收了。他很有天賦,與楊師叔個性相似,遂自行去了那邊。我么,也收了幾個弟子,只有你的清凈峰,鳥都沒一只。”蘇錦被他最后一句調侃得猝不及防,皺眉道:“我又不常住于此……”秦無端作勢要打他:“你讓我一個人忙了這么久,現(xiàn)在回來了,難不成吃個年夜飯還要走?我真要揍——”手伸到一半被攔住,唐青崖似笑非笑:“別欺負我的人啊,無端?!?/br>秦無端:“……”他突然覺得蘇錦不住在這兒也好,免得后面跟個蹭吃蹭喝的,忒煩。☆、第六十六章陽明峰大殿與他記憶中別無二致,當中有講經蒲團,供奉祖師牌位。繞到背后,從小見到大的祠堂中卻多了幾個名字。莊白英的靈位在當中,旁邊的謝凌、楊垚,還有諸多犧牲于幾年前一場劫難中的同門。點了長明燈,日日有人打掃,桌臺一塵不染。蘇錦在當中跪下,老老實實地磕了三個頭,再抬起時,覺得恍如隔世。唐青崖站在祠堂門口,一點也沒有進去的意思。他等著蘇錦同那些已經不在了的前輩們說了些話,大概匯報這些年來自己所得,不覺帶上了一點笑意。直到蘇錦戀戀不舍起身,他才出聲:“秦無端喊你去呢?!?/br>蘇錦應了,剛要出去時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拉住唐青崖,不由分說拽到了謝凌的靈位前,道:“師父,弟子不肖,已決意與他共度一生。您曾教導,人活一世,經歷的有千千萬,相守不易,一生不悔就行了——弟子在您靈前起誓,此生定不負他。”唐青崖啞口無言,見他又跪下去端端正正地拜倒,饒是素來對此道淡漠,也耐不住恭敬給謝凌上了三炷香,思來想去,最終喊道:“師父?!?/br>那牌位安然佇立,似是無聲地見證這一切。秦無端喊他去看的是藏書閣,當年被燒毀,花了好大力氣才找回了圖紙。蘇錦見了那古樸的飛檐亭角,情難自已地轉向秦無端道:“燒毀了的也能重建嗎?”秦無端得意洋洋,正欲好好炫耀一番,里頭走出個人來,他到嘴邊的話即刻收了,目光一亮:“師叔,你閉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