衛(wèi)汀懷揣著滿肚子的秘密，從墳前立起，迎著初升的一縷霞息，迎著被陽光曬出新鮮的草木味道的空氣，踉蹌著奔下了山去。

他想，自己只是暫時離開些時日，等回家見過兄長、讓兄長放心之后，等他把季大哥的遺言告知給沈伐石之后，他就一人回來這座荒山，替季三昧結廬看墳，等到轉世后的季三昧長大，自己再去尋他。

可衛(wèi)汀無論如何也想不到，大概是老天爺要懲罰他的貪心，他自己也沒能活著回到燭陰城去。

在回城的路上，他與一群流竄的妖道狹路相逢。

沒了季三昧的庇佑，他面對著一群妖道全然沒有還手之力，被打得連連吐血，好容易他才掙出一條命去，在混戰(zhàn)中撕開了一個相對薄弱的口子。

他渾身沐血地鉆入了一個小鎮(zhèn)，躲開了妖道們的追殺。

可就在他即將逃出生天的時候，他碰上了一群夜游的青年。

這些青年剛剛結束一次耙草的短工，喝了點酒，看到皮嫩rou細的衛(wèi)汀一頭一臉血地在街道上奔走，就有兩個好男風的故意合圍上前，一左一右地撞了他一下。

衛(wèi)汀面皮生得嫩，長相不壞，他們也只是想調戲他一下罷了。

然而，衛(wèi)汀壓抑了許久的情緒，僅僅就是因為這一下的撞擊而徹底崩盤。

他抹去了模糊了視線的血，將其中一個醉醺醺的人狠狠推了一個踉蹌。

等他再次回過神來時，他已經被一群血氣方剛又被酒意沖昏了腦子的青年拖進了一條幽深的小巷里。

每人手里都抓著一根耙草用的鐵耙子，雨點似的照著衛(wèi)汀瘦弱的身體落了下來，在衛(wèi)汀的軀體上留下一排排血洞和皮開rou綻的創(chuàng)口。

皮rou骨三樣東西在衛(wèi)汀身體里來回碰撞，發(fā)出叫人牙瘆的砰咚聲，

衛(wèi)汀想要掙扎，那些被妖道們圍攻造成的傷口卻叫他動一下手指都困難。

他周身痛得快要碎掉，雙膝跪在地面上，雙肘想要把自己支撐起來，想要站起身來，想要催動哪怕一下法力，可那凌厲的毆打卻連一次喘息的機會都不肯給他。

鐵和rou砸在一起，發(fā)出了咔嚓一聲悶響，衛(wèi)汀的脊骨在一陣摧心折肝的銳痛后，徹底失去了知覺。

他的頭也被砸了好幾下，不用去摸，他就能猜到自己的半邊腦袋必然難看地凹陷了下去，碎裂的骨片飛濺，在他的頭顱里亂鉆，鉆出了一個個可怖的血洞。

衛(wèi)汀的耳朵貼著地面，對于現(xiàn)在的他來說，唯一真實而清晰的就是聽覺。

他聽到了不遠處有一只貓從屋頂上躍下來時的輕響，他聽到了兄長在燭陰的家中焦躁的踱步足音，他聽到了地母沉重而黑暗的嘆息。

那些人打夠了，打累了，各啐了一口唾沫在衛(wèi)汀身上，便各各離開，宛如大仇得報。

幽深蜿蜒的小巷中只剩下了衛(wèi)汀一人。

他像是一灘血色的爛泥，潰散在了黑暗之中，幾乎要融入地面。

漸漸地，爛泥之中伸出一只爛得不那么厲害的手臂，蘸著自己的血，一筆一畫地在地上寫畫著什么。

一朵血凝的凌霄花在他的食指下次第展開。

衛(wèi)汀自小心細，雖說天資一般，好在記憶不錯，又喜歡玩些花樣雕刻，那副用來召喚神的法陣，對他來說并不算復雜，而且由于關乎著季三昧的生死，他一直盯著那陣法看，現(xiàn)在想來，那陣法竟已然深深地刻在了他的腦子里。

全憑著一股本能，衛(wèi)汀把沾滿血的手掌拍在了繪得歪歪扭扭的陣法中央。

他并不知道那位神仙會不會接受豳岐以外的人的交易，但他此時唯一能做的就是試試看。

那團光暈再次在他眼前旋轉著孕育而出，虛空之上傳來了神明略帶好奇的聲音：“是你？”

衛(wèi)汀的舌頭上全是咬出來的血牙印，喉嚨因為充血而柔軟地腫脹起來，根本說不出話來，于是神明便體貼地把聲音轉入他的腦中：“喚我何事？”

躺倒在血污中狼狽不堪的衛(wèi)汀，此時卻有那么一點想笑。

……這神明披掛著一身金光，扎在破陋的小巷里和自己對話，怎么想怎么滑稽。

可他已經沒有更多的時間去想這些無關緊要的事情了。

他道：“跟我做一次交易吧?！?/br>
神明笑了笑，自上而下地打量著衛(wèi)汀，竟然還有閑心調侃了一把自己：“你們以為我是收破爛的??？”

但是顯然他對破爛也是有需求的，因為他在嘆息一聲后便問：“想換什么？”

衛(wèi)汀顫抖著，說出了自己的心愿：“我不用你再給我一條靈根，可你……能不能讓我在下輩子再遇見季大哥，遇見我哥哥？“

……衛(wèi)汀不后悔這半年來照顧季大哥，他只后悔自己沒能回去見到哥哥。

自己與兄長最后一點薄弱的聯(lián)系，居然是一封十六字的信。

“兄長，我想出門游歷些時日，勿掛勿念。衛(wèi)汀留?！?/br>
他不想這樣結束，他想要再見到兄長，對他親口說一聲抱歉。

神明問：“你拿什么來同我換？”

衛(wèi)汀忍著錐心刺骨的劇痛，說：“你想要什么都可以?！?/br>
“唔……”神明沉吟片刻，“你現(xiàn)下失血嚴重，必死無疑，下一世遇上你想見的人，也不算什么難事，甚至用不到你的命格來換。但是我從這筆交易里賺不到什么?！?/br>
神明垂眸看向衛(wèi)汀，征詢他的一劍：“難道你不想起死回生？起死回生，我就可以重新給你一條異靈根。代價和季三昧的代價一樣，如何？……這已然是很優(yōu)惠的條件了。”

衛(wèi)汀的喉間發(fā)出了一聲含血的笑：“我……不要?！?/br>
……他沒有季大哥那樣勇敢，拿永生永世的東西賭他和沈伐石的幸福，他還想長長久久地活下去。

他說：“下輩子，我還想做修士，我想陪在我哥哥身邊，陪在季大哥身邊……’

說到這兒，他突然頓了一頓，問：“我……如果可以的話，能用我的命格……把季大哥賭給你的東西換回來嗎？”

“買定離手?！鄙衩骶芙^了他，“抱歉，我這里沒有可以任意換回已出售物品的規(guī)矩。”

衛(wèi)汀還不肯死心地討價還價：“那……只換季大哥每一世會被扣除的記憶，讓他每一世都完完整整的，好不好？”

神明拒絕：“不行?！?/br>
衛(wèi)汀幾乎是在哀求了：“那……只有最后兩年，行嗎？最后兩年他的身體會逐漸衰弱，但是……好歹讓他有兩年時間，能記起他和沈伐石發(fā)生過的所有事情……讓他安安心心的……走完最后一程，可以嗎？”

陪著季三昧的這半年，看到他一點一滴地忘記沈伐石，衛(wèi)汀的心疼得發(fā)抖。

衛(wèi)汀不希望看到季三昧這副模樣。

他希望，即使晚了些，在他每一世的結束時分，季三昧都能懷著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