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一半，才見毛利民拎著水壺進來，他自然不會放過：“哎喲，老子以為你們到吳淞口打水去了呢，道兒夠遠的呀?！?/br>
毛利民把水壺放下：“團長，別提了，我倆走得好好的，正好趕上衛(wèi)生連搬藥箱，分類分批次，小張她們不懂洋文，正要去找胡參謀，沒想到那小子會洋文，說得溜溜的，沒幾下就分好了，給那幫小護士高興的?！?/br>
對于這樣的事，杜見鋒根本不走心，聽了就過，順口問了一句：“小孩人呢？”

“被衛(wèi)生連留下吃早飯去了，要不是要給您送水，我也跟著去了?！?/br>
杜見鋒吃飽了一撂筷：“去了都別再回來。”

他上午又去旅部開作戰(zhàn)會議，明天有新的作戰(zhàn)任務，開完會正好中午，因為任務緊急，他也沒顧上蹭李旅長的飯，直接回來，看到少年坐在他屋里，斯斯文文地吃飯。

杜見鋒也沒心思在逗他說話，喊毛利民拿飯過來，扒了幾口，就見方孟韋規(guī)規(guī)矩矩的下桌洗碗，急匆匆的走了。

“小孩又干嘛去？”他問。

“上午在衛(wèi)生連幫忙來著，咱團這不聽說明天有作戰(zhàn)任務嗎，都想給家里去封信，有不識字的想找他幫忙寫信?！泵裾f著，掏出一張紙來，仔仔細細地折好：“我這封是他剛才單獨寫好的，正好回來吃飯。”

杜見鋒挑眉：“你不是認識字嗎？”

毛利民嘿嘿地笑：“我寫的那還能叫字？那小子寫字才好看呢，連胡參謀看見了都夸?！?/br>
杜見鋒懶得理他：“下午把各個營的營長還有那幫整天嗚嗷的老小子都叫來，玩兒命的時候到了?！?/br>
一直到天黑，所有的人都在忙，方孟韋寫完最后一個字，把信交給對方，才覺出餓來。他正是長身體的時候，尤其挨不住餓，于是回到杜見鋒的軍帳，里面的煙味濃的如同凝固，他咳了幾聲，就聽見杜見鋒笑：“連煙味都受不住，還叫什么男娃娃?！?/br>
方孟韋知道杜見鋒是故意逗他，倒也愿意回嘴：“不打呼嚕都是男子漢，不聞煙味怎么就不是了？”

杜見鋒把軍務都處理妥當了，心下輕松多了，他打了十年的仗，戰(zhàn)前早就沒了緊張的感覺，倒是有心情討嫌逗趣：“小孩，你說你一整天都沒個人影，到了飯口就準時回來，你是到我這兒吃白飯來了？”

方孟韋幫毛利民拿飯，然后坐下分筷子，答得硬氣：“你是團長，我給你們團里幫忙，又沒有白吃你的飯?！?/br>
杜見鋒抬手胡嚕他的頭發(fā)，yingying的有些扎手，是個犟種。

“你小子牙尖嘴利?！?/br>
方孟韋悶頭吃飯不再說話。

毛利民朝杜見鋒使了個眼色，杜見鋒皺起眉，看著少年低垂的睫毛，濃密纖長，微微地翹，油燈的光亮映在筆直的鼻峰上，輪廓漂亮的驚人。

“小孩，”他等方孟韋抬起頭，才繼續(xù)說：“你打算日后怎么辦？”

方孟韋的眼神有些茫然，半晌才說：“你們是要趕我走嗎？”

他看了看杜見鋒，又看了看毛利民，然后輕輕地放下筷子。

杜見鋒不善于處理這樣的事情，可是人是他撿回來了，旁人又多多少少受了小孩的幫助，不愿開口，都叫他來做這個壞人。

“按照規(guī)定，我要把你送到救濟站去，你到那兒沒準還能找到失散的家人?！?/br>
方孟韋聽完，想了一下：“救濟站會幫我找家人嗎？”

當然不能，救濟站根本顧不上這些，杜見鋒很清楚，他清了清嗓子：“你也可以自己找，那么多人都在救助站里，很有希望找到?！?/br>
少年的圓眼睛在燈火下仿佛注入了星光，清澈晶亮，他盯著杜見鋒說：“那么多人在救助站里，但我的家人不在。我父親已經(jīng)離開上海去重慶了，我的mama和meimei……哥說mama和meimei……被日本人……炸死了……”他深吸了兩口氣，頓住不出聲，許久才說：“哥說他要報仇，要去參軍。你說，我的家人會不會在救助站里?！?/br>
杜見鋒沒說話，只伸手暗滅了油燈，帳里漆黑一片，他坐到這個孩子身邊，將自己的手臂遞過去，粗聲粗氣地說：“就這一次啊，現(xiàn)在哭吧。”

他等了好一陣，才感覺少年將臉埋在他的袖子上，許久許久，溫熱的濕潤透過織物浸入他的皮膚，正好是眼淚的溫度。

杜見鋒并不容易被打動，他見證了太多的死亡和離別，當年在呼號的寒風中咬著拳頭流淚的貧窮少年已經(jīng)于時間的長河里愈行愈遠。

“那你想干什么？”

“我也要當兵，打日本人，為mamameimei報仇?！?/br>
“你年紀太小，不能當兵。”

“你們是不是打日本人的？”

“是?！?/br>
“那我不當兵，我?guī)湍銈冏鍪拢遣皇且菜愦蛉毡救耍俊?/br>
“……是。”

毛利民在黑暗里坐了半天，前半段深深覺得自己的存在有點多余，后半段又莫名地意識到小孩這就這么留下了？

他們團長宣布了答案：“明天你跟著衛(wèi)生連，不要亂跑。”

第6章

天還沒有亮，他們已經(jīng)整理完畢，開始行軍，此時日軍增援的兩個師團兵力已經(jīng)到上海，在第87師、第88師的側(cè)后方登陸，國軍起初的優(yōu)勢逐漸瓦解，杜見鋒所在的第63師奉命阻擊日軍第11師團，但是難挽頹勢。

方孟韋跟著衛(wèi)生連在后方，炮火槍彈的聲音很近，但是他卻看不到前面的形勢，轟炸機從頭頂飛過，發(fā)出嗡鳴，護士張小姐按著他的脖頸說：“快來幫忙?！?/br>
從前面一個接一個抬回來受傷的戰(zhàn)士，被泥土和鮮血掩住了無關(guān)，無從辨認。

周遭滿是血腥、火藥還有消毒水的味道，方孟韋看到擔架上的半條腿斷落，砸在地面上，血蜿蜒地流淌，慢慢布滿灰塵。

他一時呆住，手中的酒精瓶捏得死緊，惡心和眩暈被強硬的壓制住。

“小方！快點！”

他回過神，虛弱地答了一聲，步履急促跌撞。

臨時搭建的帳篷里亂作一團，除了軍醫(yī)和護士的交談，還充斥傷痛的兵士們的嚎哭和咒罵聲。

惡毒，毫無理智。

方孟韋觀察著這一切。

他從未經(jīng)歷過這些，他成長在燦爛的陽光下，花園里有芬芳的花朵，廚房傳來甜美的香氣，mama的溫柔、哥哥的笑臉還有meimei頑皮的小手伴隨著他，當然還有父親翻動報紙的聲音。

然后他們回來了。

因為這里是祖國，是父母口中情懷的歸宿。

縱然，這里充滿苦難、貧窮、離別和死亡。

但是并不妨礙愛它的人繼續(xù)愛它，依戀它的人永遠依戀它，以及每一個真正的中國人隨時站起來保護它。

方孟韋有一點懂了，仿佛是在迷惑中緩慢破土而出的覺醒。

情況不容他細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