劍光晦暗，叫他神思飛遠(yuǎn)了一瞬，直想起同沈明丹沙場相逢時對方那陰氣襲人的模樣來。陰沉的面色、陰沉的劍，全不是他的邈光該有的東西——可原來那些通通不是出自本心，只是受術(shù)法所控。這便夠了。已夠了。

“先生且輔佐蕭氏無妨，天下河山，到底是本王的。叫‘蔚鋒’變回本王那沈?qū)④姷姆ㄗ?，本王也尋得來?！奔决袕垥r常掛笑的臉，笑起來兩撇長眉直劈鬢角，雙唇又薄，頗有股對什么天經(jīng)地義都無所謂的意味在。一個淺淺的笑剛巧在他話音落時現(xiàn)出，十分的無所謂，夜風(fēng)透亮，天高云淡，好似沈仙師話里那疊“妖物”、“天道”、“大劫”通通沒在他心里留下個一毫半厘的痕跡一般。

沈仙師復(fù)又深深嘆口氣，嘆畢了，那具傀儡替身頃刻間裂作八瓣。

一縷青煙在滿地碎片間搖曳而起，須臾便散盡。沈仙師到底留了最后一句給他，那句話于風(fēng)中飄飄轉(zhuǎn)轉(zhuǎn)，回回蕩蕩，終至消散：“大王您好自為之罷?！?/br>
季霆仍是不理，只翻身上馬，疾馳去。從這頭往百年前回望，他那匹白馬似春夜里揚起一捧雪，馬蹄踏上層層疊疊的竹影月色，聲如驚雷。

他生在王侯將相家，長于黃金錦繡叢，劍是最好的劍，馬是最好的馬，弱冠時是五陵年少，而立后是呼風(fēng)喚雨。天意對他而言，不過是件攏在掌中隨意撥弄的玩物，太常卿與史官隨筆便可成就的事，何需去懼？有災(zāi)他便極力去治，祭天也是祭過的，但祭天不過做做表面工夫而已，他從未信過什么天意。

于是那個百年前的春夜他也是這般想法，成王敗寇與緣起緣滅從來無關(guān)天意，只在人為。

但他畢竟太意氣風(fēng)發(fā)，忘了汗青上不單有周武王、漢武帝，亦有楚王項羽、天王苻堅。

他忘了世間許多事，并非人力可及。

*“大王生辰月宿直斗”改自中的“我生之辰，月宿直斗”。古人認(rèn)為命宮磨蝎的人會命運多舛。

（八）

季霆最后雖未有稱帝，可后世替他作傳記時也稱他的傳為本紀(jì)。

他那部本紀(jì)里最后一頁這般寫道：“衛(wèi)王自刎于春野，衛(wèi)地皆降，獨上京城不下。吳王命人以侯之禮葬衛(wèi)王，其體不入衛(wèi)國山陵?！?/br>
再往前翻，便是那段吳衛(wèi)之爭，也無非是些輸輸贏贏的兵家常事，一眾史官筆下演到舊了的尋常戲碼。只不過演到后頭衛(wèi)國越贏越少、越輸越烈，最終輸?shù)粢黄蒙胶印Ｊ肪碇械男l(wèi)王自負(fù)自傲，自矜功伐，帝王氣象是有，可惜鋒芒太盛，到頭來只落得個折戟沉沙的下場。

書中從不缺宿命單薄的英雄，他們大都相仿，一飛沖天、登凌絕頂，然后墜入相似的命運，隕落、熄去，化作幾點墨跡。衛(wèi)王在書中的宿命也不過如此。

那末代衛(wèi)王名霆字云鳴，名和字里都透著一股望他聲名蓋世的期盼。最后他聲名是有了，卻是近乎挽歌的那種。

然而新朝正史里只記成王敗寇，不記怪力亂神，吳朝的史官們生花妙筆一揮，記下衛(wèi)王的挽歌，記下吳朝的開國盛世，卻把當(dāng)年吳軍里那堆傀儡給抹得干干凈凈，一點影不留。

百多年前，季霆正為了吳軍中的傀儡日日頭疼。

他知擒住沈仙師便能將那堆不人不鬼的東西連根滅盡，亦知對上沈仙師那等角色唯有兩條路子，一是攬為己用，二是及早除去。招安敵將這種事他并非沒干過，有賢為何不求?？伤麑嵲诓辉溉ァ扒蟆鄙蛳蓭熌菢拥摹百t”——那術(shù)士左一個“妖物”，右一個“鏡花水月”，他哪里容得下人那般說沈明丹。于是只剩一條路子，不如干脆將那沈仙師除去。可那沈仙師神通廣大，塵拂一揚，呼風(fēng)喚雨亦不在話下。要除這么號角色委實不易。

有一回他派兵埋伏，終于在條小山澗側(cè)擒住了沈仙師。那日實在是個千載難逢的好時機，沈仙師要取什么靈泉水，只攜了十來個傀儡在旁護身，他帶了兩隊精兵，對付那十幾個傀儡綽綽有余了。

誰料他正打算抽劍了結(jié)了那術(shù)士時，對方卻滿不在乎地一笑，道：“大王今日在這荒山野嶺里了結(jié)了我，吳營中那些傀儡是動不得了無錯，可您的愛將沈?qū)④姟热魶]人解他身上的伏妖咒，他可永遠(yuǎn)是‘蔚鋒’了?！?/br>
季霆拔劍的手一停，難得冷笑：“先生莫不是在威脅本王？”

“哪里算得上威脅，區(qū)區(qū)一具造失敗了的傀儡，大王想必是不放在心上的?！?/br>
沈仙師的心縝得很，早料準(zhǔn)了他，料準(zhǔn)了他的軟肋、七寸、要害，全是沈明丹。區(qū)區(qū)一具造失敗了的傀儡，竟當(dāng)真能要挾住季霆。山澗東流，逝波難駐。季霆眼中水深莫測，拔劍的手定住半晌，終于放下。隨行將士不解他這舉動，今日放虎歸山，來日必定遺禍無窮。于是他們紛紛來勸他，勸他莫要優(yōu)柔寡斷，季霆卻只是不理，一言不發(fā)、調(diào)轉(zhuǎn)了馬頭，一個策馬回營，叫這場埋伏功虧一簣。山間草木疏影橫斜，無人看到他策馬時手背上暴起的青筋，亦無人知“月宿直斗，命宮磨蝎”正一點點、一步步地成讖。

季霆鮮少把“笑”以外的神色擺到臉上，唯有那日，他一拂披風(fēng)，在帳中皺著眉坐了半夜。

那什么伏妖咒的解咒之法他后來也尋過，一面統(tǒng)兵，一面派人去尋，尋到最后，一片如煙如霧的緲茫，只尋見幾點飄然而逝的志怪傳奇也不心死。后世人望他，總望不穿他遍尋四海究竟是要尋何物，他們望不穿，寫他時便又添多了幾筆，什么“蹈先王之覆轍，為長生之法所迷”、“鉆營奇技yin巧，遣人入海訪仙匠”，通通不是什么好寫法。

季霆尋到末尾，終于尋無可尋，他從那片搖曳的志怪傳奇里回過神來，長嘆一聲，索性撇下一堆揪不出半縷線索的風(fēng)風(fēng)影影，決意賭一注，賭賭看沈明丹能不能憑那顆出了差錯的心記起他。

季霆同沈明丹的初見已是一百一十七年前的事情，挺久遠(yuǎn)了。

可他二人的初見遠(yuǎn)歸遠(yuǎn)，卻很長，絕不限于御苑里的幾片匆匆面影。那段初見自他于御苑中拉弓救人的一瞬始，一路綿延至沈明丹的十七八歲。那段足有三四年的初見里盛著一千多個日夜，夠他望沈明丹舞劍望上許多回——夠他從沈明丹的劍尖開始端詳，然后順著那層覆在劍上的細(xì)細(xì)春光一路往回望，望沈明丹冰雪顏色的手腕、籠煙一樣的白衣，直把當(dāng)年他仁義心起救下的小孩望成個姿容翩翩美少年?！俺跻姟钡缴蛎鞯さ氖甙藲q便完滿了，從此季霆望向沈明丹的眼光便有了另一層意味。

人間初見多半飄在朦朦朧朧的光中，很鮮很艷，像插在細(xì)瓷瓶兒里的孔雀翎，摸過去是癢的，憶起來是輕的，多憶幾遍便要融化殆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