聲不響坐了下來的孟陽。

    中午在半道上那村莊歇腳的時(shí)候，眾人身上的囚服就已經(jīng)換了下來。

    此刻孟陽身上穿了一身灰袍。

    他在牢里關(guān)了許久，身上的傷痕蓋不住，從胸膛延伸到了脖子上，原本亂糟糟的頭發(fā)用一條布帶綁了起來，露出那一張神態(tài)平和的臉，連目光里都沒太多兇氣，反而顯得平平常常。

    他照舊聽見了這番有那么點(diǎn)刀兵氣的爭論，可在眾人目光落到他臉上時(shí)，他卻是有些不大明白地抬起頭來，沖眾人露出一笑，兩排牙齒雪白雪白的：“怎么都站著，不坐？”

    這簡直稱得上是儒雅和善的一笑。

    然而所有瞧見這笑容的人卻都沒忍住，激靈靈地打了個冷戰(zhàn)，無端覺出幾分本不該有的膽寒來。

    登時(shí)原從天牢里逃出來的這幫窮兇極惡之徒?jīng)]了話，縱使心中對天教這般磨磨蹭蹭的舉動頗有不滿，也都強(qiáng)咽了下去，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不敢出聲，乖乖在這郊外的荒野叢里坐了下來。

    到底是橫的怕惡的，惡的怕不要命的。

    按理說這幫人沒鬧起來，這孟陽好像也什么都不在乎的模樣，天教這邊應(yīng)該高興了，可黃潛與馮明見狀，卻都是悄悄皺起了眉頭。

    姜雪寧與張遮都將這一幕收入眼底，倒是極為默契地對望了一眼：天教救這幫人出來是想要吸納進(jìn)入教中，可這幫人個個都是不受管教的，并不容易馴服，倒是暗中壓抑著不滿，雖沒明說，但隱隱然之間卻是以這孟陽為首的。

    他二人勢單力孤。

    進(jìn)了城之后朝廷固然有援兵，可計(jì)劃本身就有風(fēng)險(xiǎn)，誰也不知道天教那邊的哨探會帶回來什么消息。最怕的是眼前這幫人鐵板一塊，找不到縫隙。可如今有互生嫌隙的跡象，倒是可以思量一番，能不能借力打力，找著點(diǎn)什么意外的機(jī)會。

    兩人沒說話，但心照不宣。

    天教要停下來，他們沒有什么意見，也不敢有什么意見。

    當(dāng)下下馬，與眾人坐在一起。

    這城外該是常有人停留落腳，邊上搭著茅草棚，眾人將馬牽了拴在一旁吃草，天色將暗，便在外頭生起了熊熊的篝火。

    熾亮的火光燃起來，也驅(qū)散了幾分寒冷。

    從村莊離開時(shí)眾人便帶了干糧，身上也有水囊，便都圍著篝火坐下來，一天下來有逃難的情誼在，說話都隨意了許多。

    張遮性冷寡言，姜雪寧內(nèi)里卻是個能說會道的。

    畢竟上輩子也靠著一張嘴哄人。

    旁人見著這樣好看的人，也愿意多聽她說上兩句。

    原本是小寶坐在她另一邊，蕭定非把馬鞍甩下之后卻是上來便將小寶趕開了，厚著臉皮擠在姜雪寧身邊坐。

    姜雪寧側(cè)眼瞅著他這與上一世一模一樣的無賴樣，覺得好笑：“定非公子路上說您是命好，我還不信，如今卻是信了。從來聽說天教有凜然大義，與天下庶民同憂同樂，您看著卻是半點(diǎn)也不像天教的教眾。”

    蕭定非把白眼一翻：“你可不要胡說八道，本公子面上看著浪蕩，內(nèi)里也是心懷天下。那話怎么說來著，先天下什么什么后天下什么什么……”

    馮明宇和黃潛剛走過來就聽見這句，只覺一股血?dú)馔X門兒上撞。

    馮明宇氣得瞪眼。

    黃潛也生怕旁人都覺得他們天教教眾是這般貨色，連忙上來圓道：“是‘先天下之憂而憂，后天下之樂而樂’，不過本教的教義乃是‘天下大同’，我們定非公子同大家開玩笑呢，不要介意?！?/br>
    眾人誰看不出蕭定非是個什么貨色？

    有人皮笑rou不笑，也有人很給面子地點(diǎn)點(diǎn)頭。

    姜雪寧屬于很給面子的那種，也不知聽沒聽懂，反正點(diǎn)了點(diǎn)頭，只道：“那可真是厲害了，這可是先古圣人之理想啊?！?/br>
    黃潛心道這小姑娘竟還有點(diǎn)見識，正要承了這恭維，沒想到斜刺里竟出了嘿嘿一聲冷笑，諷道：“天下有什么狗屁大同？如今這世道，我看貴教這教義實(shí)在沒意思。”

    這聲音嘶啞而粗糲，撞著人耳膜。

    姜雪寧聽得眼皮一跳，與眾人一道循聲望去，赫然是先前的孟陽，也不知打哪兒弄來一壇酒，此刻箕踞坐在那篝火旁，胸懷大敞，竟是一面喝著酒一面說這話。

    馮明宇一張皺紋滿布的臉上頓時(shí)浮出了幾分忌憚。

    姜雪寧也不大看得出此人的深淺，只憑直覺感到了幾分危險(xiǎn)。

    一時(shí)無人接話。

    但孟陽方才所言，也實(shí)在激起了一些人的感慨，過了一會兒才有人搖頭長嘆了一聲，道：“其實(shí)孟義士說得何嘗不是呢？如今這世道真不像個話。我還在牢里的時(shí)候就聽說，天牢里竟把勇毅侯府一家子抓了關(guān)進(jìn)來。那可是為我大乾一朝打過無數(shù)次勝仗的一門忠烈啊，無緣無故被扣了個和逆黨聯(lián)系的帽子就下了獄，你們昨日來劫獄，卻是晚了一步，那侯府一家子都流放黃州了，實(shí)在可憐。當(dāng)今朝廷之昏聵，賦稅日重，民不聊生，還說什么‘天下大同’?。　?/br>
    勇毅侯府之名，大乾朝的百姓多多少少都知道。

    畢竟早些年侯爺燕牧領(lǐng)兵在外作戰(zhàn)，擊退了邊境上夷狄屢次進(jìn)犯，打得這些蠻子害了怕，臣服于大乾，這才使得萬民有了些休養(yǎng)生息的日子。

    邊境上也終于有了往來的生意。

    可最近這段時(shí)間，邊境商人們的日子都變得難過了起來。

    不提起這個還好，一提起便難免有人想起些舊事，笑起來道：“說來不怕你們笑話，老子當(dāng)年被逼在山上做大王的時(shí)候，也曾想過下山投軍，就投在燕將軍麾下。聽聞那燕小世子年紀(jì)雖輕，卻是承繼父志，也很不弱。可惜啊，還沒成行，就被朝廷剿匪抓進(jìn)了牢里。誰能想到，嘿嘿，竟他媽在牢里碰見燕將軍了！”

    話說到后面，不免有幾分凄涼。

    孟陽在角落里喝著自己的酒，卻是不接話了。

    先前出言懟了馮明宇與黃潛的那李姓漢子卻是再一次爆了脾氣，不屑地道：“有本事的朝廷抵御外敵，沒本事的朝廷殘害忠良！就二十年前那三百義童冢都沒解釋個清楚，鬧得滿城風(fēng)雨，聽說燕將軍的外甥也死得不明不白，現(xiàn)在好，燕氏一族都送進(jìn)去，坐龍椅上的那位說不準(zhǔn)是殺雞儆猴呢。嗐，都他媽什么事！韃靼的使臣都入京了，竟然敢收要求娶咱們大乾的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