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氣正是從爐中傳出的；臥榻上躺著一個人，床頭放著一盞燈，散出一圈淡淡的光暈。

那并不是跳躍的火焰帶來的有溫度的亮度。

那是作為燈芯盤踞在銅盤中的株草散發(fā)出的，珠玉一般清冷的光輝。

塌上沉睡的男子面目溫和，雙手交疊放在腹部，身側(cè)擺著一截黑色的枯枝。

羅宛突然什么問題也不想問了。

他幾乎可以確定他此刻不在人世。人世是不會存在如此曖昧的分界的！

晏又青站在榻邊，穿著一身黑衣，身形似乎比白日里更瘦小了幾分。她完全沒有看他；好像他這么一個又英俊又高挑的人根本不在這逼仄的房間里一樣。應(yīng)天長卻開了口。

“五物能夠聚齊，全仗落雁刀之助?！彼麤]有轉(zhuǎn)身?！按蠖鞔蟮?，不再言謝。如有來世，楚岫青結(jié)草銜環(huán)以報?！?/br>
羅宛并沒有應(yīng)答。他不但感覺應(yīng)天長這話并不是對他說的，甚至感覺這話都不是應(yīng)天長本人說出來的。可能是因為應(yīng)天長不肯轉(zhuǎn)過身來面對他，也可能是這個陌生的、從未在他面前使用過（精神異常時除外）的自稱。

楚岫青。

他突然意識到，這個當初以簡單而孤注一擲的姿態(tài)將他的人生撕裂的人，終于在他面前完全的暴露了。

☆、章九舊夢歸

九回鈴。卻死香。照魅草。迷轂枝。

這些都是傳說之物；在傳說中，它們能抵擋黑暗的侵襲，照亮歸來的前路，喚醒一切過于沉重的夢境。

它們中的每一樣都近乎荒誕無稽；而今它們就在羅宛眼前，檐下風鈴在輕響，香氣在彌漫，莖葉在發(fā)出微光。

在這樣荒誕無稽的時間和場合中，竟然會什么都不發(fā)生嗎？

應(yīng)天長將一顆朱紅的藥丹放入男子口中，晏又青隨即將他扶坐起來。應(yīng)天長上榻盤坐，掌心抵在男子后背。晏又青一手抓著那男子胳臂，看向二人目光里俱是擔憂。

時間漸漸過去，應(yīng)天長開始幾無動靜，臉色愈來愈蒼白，喘息突然急促起來，將掌一撤。那男子身形搖晃了一下，又慢慢躺回塌上。應(yīng)天長幾乎踩不實地面，羅宛上前想要去扶他，應(yīng)天長擺手阻住，看了看那男子仍無變化的面容，下意識的向后退了一步到羅宛身側(cè)。

與晏又青那種簡直能把人看到垂死病中驚坐起的死死盯住不同，他好像不再敢直視那男子的臉，瞟向羅宛的余光帶著些許乞求之意。

屋外的風鈴清脆如冰裂。

塌上的男子睜開了眼睛。

應(yīng)天長的呼吸似已停止。他似已什么都感覺不到，連羅宛不知什么時候伸過來握住了他的手也全無察覺。

烏綺南的醒來很平靜。無非是黑甜一夢漸漸稀薄，叫醒的方式算不得粗暴，所以他的心情也很平靜，帶著一點任何人剛醒來都會有的失落和茫然。

第一個落入他視野中的是晏又青。

他幾乎不可置信的瞪大了眼，問了一句：“晏娘，是你嗎？”

晏又青嘴唇劇烈顫動著，慢慢在榻邊跪下，陷進被褥的手指已經(jīng)發(fā)白?！笆?。”

烏綺南還是有點茫然的樣子。“你頭發(fā)如何白了?！?/br>
晏又青道：“你頭發(fā)也白了?！?/br>
烏綺南笑了笑，道：“是嗎？”

他已經(jīng)太久沒有笑過，所以這表情做的不算多成功，充其量只是嘴角微微的動了一下而已。意識到這個事實后，他眼里有一瞬露出驚訝的神情來，隨即很有耐心的慢慢轉(zhuǎn)動目光。

他看到了應(yīng)天長，喚了一聲：“阿岫?！?/br>
如果說此時此刻能有一種方法讓應(yīng)天長立刻憑空消失不留痕跡，他應(yīng)該會肯付出一定代價的。他張了張嘴，發(fā)現(xiàn)說不出話。他又試著挪動，發(fā)現(xiàn)方才他的腿明明還像棉花一樣軟，現(xiàn)在卻像澆鑄在地上的兩塊鐵。

烏綺南久久等不到回應(yīng)，并沒有做出進一步的舉動。畢竟這個人站的離他這樣遠，又低著頭，幾乎看不清陰影中的面容。

——即使看清楚又能怎樣呢？十幾歲到二十幾歲，這中間就算任何一個普普通通的人的變化，恐怕都不亞于又活了一輩子！

他靜靜的將目光移回到晏又青臉上。這個角度對他來說還比較輕松。他一直睜著雙眼，疲乏得甚至感到刺痛，但他仍舊不舍得哪怕是稍微的一眨：“晏娘?！?/br>
晏又青將他一只手握在手里，道：“我在?！?/br>
烏綺南頓了一頓，道：“對不住?！?/br>
晏又青道：“你只有這句話要對我說嗎？”

烏綺南的嘴角又微微的翹了起來。他曾經(jīng)一定是個非常喜歡笑的人。

這樣的對話曾經(jīng)在他們之間進行過很多次，晏又青的脾氣他也一清二楚。像這種孤軍深入色厲內(nèi)荏的質(zhì)問，他最起碼有一百種應(yīng)對的法子。就連現(xiàn)在他也有一個最簡樸的法子。他的確又對她說了一句話。

“不要怪阿岫?！?/br>
說完這句后，他終于疲累已極似的，合上了雙目。他的樣子跟之前并無二致，只是陷入了另一次更深重、更安詳?shù)乃咧腥ァ?/br>
晏又青還握著他的那只手。兩只手一起放在心口的位置。

照魅草的光芒越發(fā)暗淡，與逐漸散去的香氣一樣，都已經(jīng)到了盡頭。

屋外一陣夜風拂過，風鈴一陣尖利刺耳的亂響，將這半夜來如真如幻的秘境砸得粉碎。羅宛驟然出手，連點了應(yīng)天長胸口幾處大xue；與此同時應(yīng)天長一口鮮血噴出，整個人軟軟的倒了下去。

他感覺自己并沒有昏去多久，僅僅是閉了一下眼睛，很快又睜開來，可能只有片刻。但他已經(jīng)不是站著了；他躺在自己屋子的床上。

四周感覺比之前要明亮。他想不會已經(jīng)早上了吧，頓了一下才意識到，那是桌上跳動的燭火。這回是真的燭火了，散發(fā)出橘黃的光暈和溫度，焰心浮動不定。床邊坐著的人擋去他大部分視野，他的手也被這個人握著。

他胸口有一種窒悶的鈍痛，躺著感覺喘不過氣，不由想要坐起來。羅宛微微傾身攬住他的肩膀，那一瞬間應(yīng)天長實在不好意思說自己以為要發(fā)生什么；所幸他一向深知自己有想得多這個毛病，自然的就原諒了自己。他坐起來之后羅宛也放開了他的手，靜靜的坐在一邊，應(yīng)天長望著他，只覺得他腰背比桌腿還直些。

他眨眼間可以有數(shù)百個不相干念頭，只是數(shù)百個念頭也都會散去。他很清楚知道自己是誰，身在何地，方才經(jīng)歷了是什么，甚至不需要人來提醒。羅宛看著他的目光，帶著一種安撫，卻也等于告知他，一切塵埃已落定，無論他早醒一分晚醒一分，也不會有任何改變。

那還不如永遠不醒了！他想到這里就停下，猛然問了一句?！皫熌锬?？”

羅宛朝后院的方向抬了抬下巴。應(yīng)天長的心一沉。她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