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瑤英攙扶著走到李德跟前，作勢要拜。

    李德忙攙住裴公，含笑道：“您怎么來了？”

    裴公直接推開李德伸過來的手，“老朽老邁之軀，不中用了，此來想求圣上一件事?！?/br>
    李德沒說話，目光落到站在裴公身側(cè)的瑤英身上。

    裴公搭著瑤英的手站定，緩緩地道：“我膝下荒涼，只剩下玉郎一個重孫，當(dāng)年圣上金口玉言，答應(yīng)以公主下降裴家，我看七公主靈巧聰慧，溫婉大方，想找圣上討一份恩典，不知圣上可舍得？”

    他話音未落，大臣們已經(jīng)變了臉色。

    太監(jiān)、護衛(wèi)早已默默退下，榮妃也被宮女?dāng)v扶下去了，風(fēng)聲灌滿曲廊。

    李德沉默了一會兒，含笑道：“裴公，不是朕舍不得七娘，可是朕已經(jīng)答應(yīng)葉魯部落的求婚?！?/br>
    裴公抬起眼皮：“喔？我怎么聽說要下嫁葉魯部落的公主是?？倒?？”

    大臣汗如雨下。

    李德再次看向瑤英。

    瑤英眼眸低垂。

    裴公環(huán)顧一圈，看得所有大臣都心虛地低下了頭，目光重新落回李德臉上，不緊不慢地道：“圣上要失信于我嗎？圣上當(dāng)年親口承諾于我，朝中大臣可是親耳聽見的?！?/br>
    裴宰相面露尷尬之色，不敢應(yīng)聲，又不好不應(yīng)。

    裴公的兒孫都為李德而死，李德許下諾言的時候，他們確實都在場。

    李德嘆口氣：“請裴公入殿，朕和裴公細說來龍去脈?！?/br>
    裴公臉上皺紋抖動了兩下，沒有挪步：“圣上不必費這個功夫，我已經(jīng)聽人詳說了葉魯部落求婚之事?！?/br>
    他聲音陡然拔高，渾濁的雙眸怒氣翻涌。

    “圣上本無賜婚之意，朱氏女驕縱任性，胡亂許婚。圣上不愿失信于胡人，只能賜婚，朱氏女又反悔不嫁。此時葉魯部落改口說想娶七公主，圣上想收復(fù)涼州……至于你們……”

    裴公的眼神從大臣們的臉上一一掃過去。

    “你們感念朱氏恩德，不想見到朱氏女遠嫁，既然葉魯部落主動要求換人，你們自然大喜，所以你們慫恿圣上答應(yīng)葉魯部落的求婚，以親女代嫁，是也不是？！”

    他一聲歷喝，大臣們嚇了一跳，差點跪下。

    裴公看著李德，一字字道：“圣上，敢問這魏朝到底姓李，還是姓朱？朱氏女金貴，李氏女就是草芥？朱氏女視邦交為兒戲，滿朝文武由著她胡鬧，只因為她姓朱，他們眼里心里只有朱氏，還有圣上這個天子嗎？”

    大臣們心口砰砰直跳，汗出如漿，聽到最后一句，撲通一聲，跪倒在地。

    “圣上明斷！臣等絕無此心！”

    裴公冷笑了一聲：“此事皆因朱氏女而起，若不是朱氏女，葉魯部落哪來的膽氣求娶李氏公主？我大魏想收復(fù)涼州，難道就非要倚仗葉魯部落？”

    大臣們無言以對。

    裴公掃視一圈，緩緩地道：“謝家歷代經(jīng)營荊南，滿門忠義之士，兒郎從文則為相，從武則為將，先天下之憂而憂，為國捐軀，義無反顧。當(dāng)年胡族南下，中原百姓慘遭屠戮，謝家遠在荊南，毅然帶兵北上助朱氏抗敵，祖孫四代，十萬英魂，盡皆埋骨黃沙?！?/br>
    “二十五年前，大江一帶爆發(fā)饑荒，餓殍遍野，疫病橫行，災(zāi)民逃到哪里，哪里的地方官就下令驅(qū)趕。唯有荊南謝無量打開城門收治災(zāi)民，設(shè)粥棚醫(yī)館，活人無數(shù)，大江南北百姓紛紛逃往荊南，他全都妥善照顧，等疫病解除，他又派人送災(zāi)民回鄉(xiāng)，沒有強行扣留?！?/br>
    “二十一年前，圣上大敗于復(fù)州，幾萬魏軍命喪河谷，魏郡也被敵軍占據(jù)，謝家出兵解了魏郡之危，獻出存糧助圣上招兵買馬，為圣上招攬荊南豪族，短短一年內(nèi)，助圣上收復(fù)所有失地，和圣上立下盟約?！?/br>
    “十一年前，楚軍偷襲，謝家為牽制楚軍，為掩護百姓渡河，為了圣上的大業(yè)，死守荊南。謝無量一介文弱書生，面對裝備精良的南楚大軍，死守了一個多月！”

    “后來城中的糧食吃光了，實在無力抵擋楚軍?！?/br>
    “謝家滿門壯烈?！?/br>
    裴公擲地有聲：“城破之前，謝無量為保全城中百姓，讓親兵割下他的頭顱獻給楚軍，以平息楚軍怒火，南楚趙氏這才沒有屠城?！?/br>
    隨著他的講述，風(fēng)聲陡然變得凄厲。

    大臣們神色凝重，一言不發(fā)。

    裴公眼簾抬起，渾濁蒼老的眼睛里迸射出兩道精光：“圣上，謝家憂國忘家，捐軀濟難，無愧于祖宗，無愧于百姓，更無愧于圣上！荊南百姓不會忘記謝家的恩德！謝貴妃是謝無量的胞妹，膝下只有一子一女，貴妃多病，七公主誠孝，侍奉湯藥，不離左右，您怎么忍心讓七公主代嫁？！”

    他語氣冷厲辛辣。

    “圣上，七公主的名字是謝無量起的，如果謝無量還在，您會讓七公主遠嫁嗎？”

    李德臉色冰寒。

    大臣們跪在地上，不敢吭聲，臉上卻都露出了感慨和羞愧之色。

    如裴公所說，當(dāng)?shù)弥~魯酋長求娶七公主時，他們都松了口氣——朱綠蕓不必嫁了。

    他們?yōu)楸Ｈ焓献詈笠稽c血脈費盡心思，全然不顧七公主的死活，無顏面對謝氏??！

    李德將朝臣感慨的神色盡收眼底。

    裴公先提起當(dāng)年的許諾，再質(zhì)問朝臣是否還忠心于朱氏，又提起謝家，朝臣就算再偏心朱綠蕓，也不可能公開贊成讓李瑤英替嫁。

    自己若是執(zhí)意讓瑤英去和親，不僅會讓如裴家、謝家這樣追隨他的世家豪族寒心，也會讓前朝舊臣心生恐懼，裴都督等人更是會憤憤不平。

    新朝初立，他費盡心機平衡前朝舊臣、世家、豪族、寒門、武將，不讓任何一方勢力獨大，然而世家還是漸漸掌控了朝堂。

    他不能在這個時候讓忠臣寒心。

    朝堂上的暗流洶涌遠比葉魯部落的一萬鐵騎更重要。

    李德權(quán)衡再三，很快做出了決定。

    “葉魯部落求娶的是福康公主。”

    話音落下，大臣們沒有提出異議。

    殿庭前風(fēng)聲呼嘯。

    瑤英站在裴公身側(cè)，汗?jié)褚律溃奶绻?，慢慢閉上了眼睛。

    幾年前，她偶然救了裴公的重孫裴玉一命，裴公許諾說會為她做一件事，這件事必須和李仲虔、謝貴妃都無關(guān)。

    當(dāng)她發(fā)現(xiàn)李玄貞居然想讓她代嫁的時候，立刻想到了裴公。

    萬幸，裴公是個守約的人。

    ……

    李德留裴公住下，和他商討賜婚的事。

    瑤英告退。

    鄭宰相目送瑤英走遠的背影，臉上神情復(fù)雜。

    昨天，兒子鄭景求到他的面前，說他傾心于七公主，請求他幫忙勸說李德，阻止李德和東宮以七公主代嫁。

    鄭家和二皇子商討過婚事，雖然后來不了了之，但是只要鄭家拿出之前擬定的婚書和信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