毯蓋住地上的血跡。雷米爾知道怎么掩飾彈孔，而你，在這些年來救助了這么多傷痕累累的動物與孩童，你知道怎么處理血污?！拔覀兒喼碧焐粚?！”雷米爾吹了個口哨，“我們應(yīng)該去哪個鳥不拉屎的地方當(dāng)強盜，殺人越貨一條線，咱們一定合作愉快?！?/br>
你知道他不是認真的，雷米爾擅長殺戮，但他并不喜歡當(dāng)罪犯，否則很多年前他也不會選擇上戰(zhàn)場。他只是在隨口胡謅，從你們幸存下來開始——事實上，是從你撞向拿羅盤的人開始——那雙眼睛里一直回蕩著醉酒似的亢奮。他一直在說話，說著逃亡的路線，說未來。

“我們應(yīng)該往西邊走，穿過克倫湖，到大平原上去，”雷米爾說，“當(dāng)初流浪的時候我查過那條路線，沿途都是窮地方，太荒涼，對小姑娘不太好，但對我們來說正合適。地方大人少，弄輛車，帶好油，跑幾天都不見得能撞上一兩個人，全程能看到的野兔肯定比人多。穿過大平原就到了國境線附近，南邊到處都是黑戶和偷渡客，亂七八糟，沒人會管你是誰。北邊的狀況還不錯，沒有惡魔，教廷夠不著，各色各樣的人來來往往，要是能解決我的問題，那里倒比南邊好。我有個戰(zhàn)友是那里的人，戰(zhàn)死前還跟我說家鄉(xiāng)的楓糖?！?/br>
他仔仔細細描繪著前路，交通工具，后備方案，穿插著野兔陷阱的制作方法，某種鳥潔白的羽毛，如何尋找松鼠埋藏的寶藏。雷米爾好像什么都知道，他自信地講述，像快要游入大海的魚。你放下心來，同時感到一股難耐的sao動。

你從背后抱住了雷米爾，雙臂環(huán)繞著他的腰肢，埋首于他的頸窩。他如此溫暖結(jié)實，像個火爐。你聽見雷米爾輕柔地噴氣，可能在笑，可能在嘆息。

“沒什么，不會太難。”他說，拍了拍你的手背，“過了最開始一段時間，等咱們從那什么后續(xù)部隊旁邊跑掉，就沒什么好擔(dān)心的。”

“他們不會到處找?！蹦阏f，“我回去之后，他們就收隊了?！?/br>
雷米爾的身體在你懷中僵硬。

“什么？”他說。

“等我回去之后……”

他甩開你的手，把你從身上撕下來，轉(zhuǎn)過來看你。那醺醺然的喜悅終于一掃而空，雷米爾硬邦邦地打斷你：“回哪里去？”

“教廷?！蹦阏f。

“你，你還要回去？”雷米爾不可思議地說，指著花園的土地，“在這些事發(fā)生之后？”

“我得回去?！蹦阏f，“教皇陛下需要我?！?/br>
雷米爾的嘴唇抖了一下，他臉頰的線條繃緊，大概正咬著嘴里的rou，以免立刻爆發(fā)出什么不可挽回的惡語。怒火覆蓋了他的面龐，甚至勝過剛才。

“你后悔了？”雷米爾說，“你現(xiàn)在才發(fā)現(xiàn)自己干了什么，在我們把他們埋好之后？嚇到你了嗎？好孩子怕得不到天堂的入場券，打算送貨上門去懺悔？哈，那你可真他媽虔誠圣潔感天動地！飼養(yǎng)員絕對高興得發(fā)瘋，跑出豬欄的豬不用人趕都會自己跑回來，宰了你之后他們一定彈冠相慶，往你的尸體上蓋章，‘模范家畜’！值得嘉獎！”

他說得越來越快，雙手攥住你的領(lǐng)口。你幾次想插話，都沒能找到機會，等他告一段落，你才得以開口。

你說：“我沒有后悔?！?/br>
你是幫兇也是主犯，神的仆從死于你手。你感到悲哀，但你不恐懼。天平一邊放著雷米爾，一邊放著他們，你選擇了雷米爾，那你就要承擔(dān)殺死他們的惡果。這是你的選擇，無論是好是壞，是善是惡，你都已經(jīng)做出了決定，并且對此負責(zé)。雷米爾的眸子宛如烈火，怒容如此鮮活，他離你這么近，活生生的呼吸拂在你臉上，你知道哪怕重來一次，你也會做同樣的選擇。

你不后悔。

但是，只是，你得回去。

雷米爾跟你說，善惡正邪不是非此即彼的兩個盒子，他是對的，世界不是非黑即白的童話故事。你的雙手沾血，信仰動搖，天國之門已經(jīng)對你關(guān)閉。但你的大半個人生都屬于那里，教廷是你的襁褓，你的學(xué)校，你的故鄉(xiāng)，規(guī)則與虔誠構(gòu)成了你的血與骨，它們在沖擊中開裂，卻不可能一日間灰飛煙滅。你深深地、深深地愛著雷米爾，勝過愛眾生，勝過愛自己。然而你們?nèi)绱瞬煌?，那二十多年的教義沖刷都不曾格式化你的靈魂，愛也不能。

你信仰神明，哪怕有所懷疑。你深愛雷米爾，然而在愛情之外，影響你決定的還有其他東西。這不是個改變天地的傳奇故事，也不是完美無瑕的愛情故事，那些故事里的主人翁能高歌猛進毫無猶豫，你不能，你只是個普通人罷了。

你終究只是人之子。

“我愛你?！蹦阏f，“我得回去?！?/br>
雷米爾長長地吐氣，像飽滿的氣球被一根針扎破，怒氣從空隙中溜走。他沉默片刻，不再發(fā)怒，那張臉看上去悲傷又疲憊。

“忘了我剛剛說的，抱歉。”雷米爾說，“以諾，你‘想’回去嗎？”

你想嗎？

你想回去，聽從召喚，覲見教皇。你想回歸你成長的地方，來來去去的法袍會讓你親切，贊美詩會讓你懷念，管風(fēng)琴高歌，大圣堂明亮，銀燭臺與水晶燈閃爍著神圣之光。你的靈魂或許還會被天空接納，你的尸骸將為他人帶來新生，終末之地燦爛如天堂。你渴望回歸，面對你既定的命運，如同葉落歸根。

你想留下，擁抱雷米爾，告訴他你將跟他一起走。你們會坐上一輛車，一路西行，穿過克倫湖，橫跨地廣人稀的大平原。你們會捕獵野兔，他將告訴你三歲的公鹿角上有幾個分岔，某種野果在哪個季節(jié)成熟。你想與他同行，見識那些你從未見過的天地，認識形形色色的人。你渴望停留，活下來，在這有喜有悲的人間度過此生。

這都是你的想法。

你想回去，你想留下，兩種念頭勢均力敵。在此之外，你身為圣子，你背負責(zé)任與義務(wù)，教皇陛下需要你，你得為大局（那些你所不知、你從未接觸但被無數(shù)人強調(diào)過無數(shù)次你須對此負責(zé)的大局）犧牲。于是砝碼加到了天平的一邊，你得回去。

“我想……回去?！蹦愕恼Z氣比你以為的更加猶豫，“為了教皇陛下，為了大局，為了全人類……”

你的師長會高興的，他們將這些話重復(fù)了無數(shù)遍，如同熔鑄雕像時注入材料，它們與你渾然一體。在你學(xué)會思考之前，“偉大的犧牲”已經(jīng)成為了你的一部分，你根本分不出這念頭源自自己，還是他人留下的回聲。雷米爾好好活著，他知道要怎么生活，他能活得很好，你便已心滿意足。

“明白了?！崩酌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