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這句話嚇了一跳，只是潛意識的搖頭說：“不，我……我其他的，都……不會”

主任夸張的笑著，臉上的肥rou都在一抖一抖：“不要擔(dān)心嘛，只是……那個，詩朗誦，照著念就好，恩？都最後一天了，可別掃什麼興致?。俊?/br>
何授問了一句：“什麼……詩？”

這時候，那些原本低下去的竊笑又慢慢的響了起來。主任說：“哈哈，這個是，他們小年輕找的，什麼……什麼司機(jī)？”

那群人大聲的說：“馬雅可夫斯基！”

主任笑著說：“就是那個什麼馬的詩，什麼，什麼，哦，穿著褲子的云！”他說著，從口袋里掏出一張紙，遞給何授，似乎想大笑著拍拍何授的肩膀，似乎突然醒悟了什麼，連忙縮回了手。

何授看著詩，突然慘白了臉，說：“我不讀?！?/br>
那主任打了個哈哈，說：“好啊，你問問我們在這里的任何一個人，不！你問問我們總裁，如果他同意了，你就不讀！”

何授像是抓住了什麼稻草一樣，乞求一般的四下環(huán)顧著，然後突然看到了蘇陌，于是用眼睛死死盯著他，無聲的乞求。周圍的一切，終于都不再搖晃了，清晰的，平常的，溫暖的，陽光溫暖的照著，何授努力的看著那人飛揚(yáng)的眉梢和漆黑的眼睛，突然覺得不害怕了，他幾乎想挺起胸膛，嘴角幾乎想笑——這個人會幫他的，因爲(wèi)——因爲(wèi)他曾說，他喜歡……

這個時候，蘇陌閉了一下眼睛，緊緊的閉了一下，然後張開眼睛，并不前面，有些模糊的吐字，說：“那就讀吧……”

26

何授覺得自己的世界在那一刻倒塌，片刻不停，破碎成一塊一塊的碎片。好不容易凝聚的景物在眼前轟轟烈烈的消失蹤跡，先是紅的一片海，再是黑的一片天，睜大了眼睛卻找不到燈塔，顧盼無援，獨(dú)守空城，力不能及。那天空都是在晃的，站都站不穩(wěn)。

事實(shí)上這沖擊只讓他搖晃了一小會，縱使千般不愿，知覺還是一點(diǎn)點(diǎn)回復(fù)，首先是聲音，原來耳邊一波一波大海的濤聲，呼嘯的風(fēng)聲，瘋狂的轟鳴逐漸褪去，伴隨而來的是另一種吶喊——相伴六年相依無事的同事們在這一刻放縱的笑喊：“讀！讀！讀啊！——哈——”

何授守著自己模糊不清的視線，把它從那個人群中的那個身影上挪開，努力看著手中的字，一個一個把他們分解開來，字只是字，連不成詞，和不成句子，卻依舊能從紙上，跳出來咬人，一咬一塊rou，一咬一口血。何授覺得這一刻自己必須堅強(qiáng)一點(diǎn)，他曾經(jīng)以爲(wèi)可以求助的人，在跳動的視線和周圍扭曲的身影逐漸同化，原來他們才是同一國的。冰冷的如同一杯淋在頭上的酒，疏遠(yuǎn)的如同記憶里每一個模糊不清的名字。

何授在晃動的燈光中小聲的朗讀著，他一個一個字的把聲音從喉嚨里擠出來，覺得擠出來的字就不屬於自己了，它們和周圍的人一起在半空中縱聲大笑，等著結(jié)束那一刻鋪天蓋地的落下來，想砸他一個滿頭滿臉——不想說，可必須要說，說是輸，不說也是輸——他在一場他人的喜劇中滿身傷痛，卻不能走，卻不能哭。

一個小丑哪里能夠在華燈初上，萬衆(zhòng)矚目，歡笑如雷里，舍棄滿臉的油彩，聲嘶力竭的哭泣？

他應(yīng)該負(fù)責(zé)的演下去，不可以掃興。於是何授讀了，紙上短短一段字，讀出來已是過了千山萬水，回首半年身：“假如你們愿意——我可以變成由於rou欲而發(fā)狂的人，——變換著自己的情調(diào)，像天空時晴時陰，——假如你們愿意——我可以變成無可指摘的溫情的人，不是男人，而是穿褲子的云……”

何授讀完了，恍恍惚惚中看著周圍突然的安靜，停了一停，又讀了一遍末句：“不是男人，而是穿褲子的云?！彼肫鹉莻€Q上擦肩而過的過客，他說：“什麼都行，可千萬別是C?！?/br>
他都幾乎忘了，自己是sissy。他在別人的縱容下也算是盡情的蹦跳了一場，有一個大家都仰著看的人肯陪他走了一段，說不定算到最後還是自己占到了便宜。那麼，自己是不是應(yīng)該在這里，微笑著道謝，然後鞠躬，推場……

何授想著，微微鞠了一躬，然後努力的站直身子，頭微微的仰起，眼淚無聲的流下來。

他是C，動不動就哭，試過在沒人的地方咬著被子哭，當(dāng)衆(zhòng)抖著肩膀哭，在別人懷里嗚嗚咽咽的哭，卻從來沒有試過這樣安靜的哭泣。不知道是什麼樣的絕望才會讓一個人在燈光下靜靜的流淚，淚痕滿臉，舊的在臉上干了，又有新的滑過，靜靜的干了又濕。不知道要受怎樣的傷，才會讓心里一片荒蕪，寸草不生，才會有這安靜的哭。

然後他聽到了笑聲，比先前還要澎湃，幾乎要把他掀翻了，他在笑聲中逃離，一如逃命。

27

蘇陌在何授逃離的時候轟然而醒，撞翻了椅子，撞倒了桌子，撞開了門，跌跌撞撞的追上去。他也不知道要去追什麼，他不知道自己爲(wèi)什麼會難過，爲(wèi)什麼會痛的無法呼吸。那個男人站在燈下，哭出兩行銀色的細(xì)線，那眼淚在燈光下一串一串像是透明，自己就覺得血液都悲傷的快凍住了。心里面有什麼東西堵著堵著，要在心里面扭動，要在靈魂里面掙扎，要在每一塊皮膚里面鉆出去，那意識如果真的可以鉆出去，大概會變成千千萬萬個正義的蒙面超人擋在那個男人的面前——每一個蒙面小超人都要喊一句：“這是我的人！我照著他！”於是他心里面也吶喊里千句萬句，可偏偏那時腳一步都動不了。

他已經(jīng)沒有保護(hù)任何人的勇氣了。

別人不會理解，他卻清楚的知道——究竟什麼才會是真的？錢？權(quán)利？朋友？友情？愛人？愛情？表面上看上去有多少是真實(shí)的？那些朝你怒吼的服務(wù)員，在家里也許是一個慈愛的母親。而那辦公室里的每一個員工，他都知道——他們不是壞人。

不是壞人，才更加諷刺。那個肥胖的主任，是個顧家到可笑的老男人，那些韶華不再的婦女，對兒女們傾注了所有心力。他們業(yè)務(wù)完成優(yōu)秀，對人和善有禮——如果不是對那個人，他們完全是最守道德禮儀的好公民——都對他無比的尊敬，爲(wèi)了公司任勞任怨，信任，尊敬——

他無法在尊敬而信任自己的人面前，大喊一聲：“夠了……住手，住手……人渣！”是的，他根本開不了口，他受不了那些人詫異的目光，受不了那些人信任破碎的聲音。也許，他們本就是同一國的。爲(wèi)什麼要——讓他覺得心痛，而不是對那個可憐蟲揮起手中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