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賀時候,我攜了禮前去拜見,卻不想竟湊巧遇上了剛從智武峰上滿齋歸來的六王爺。彼時他杵拐立在王府廊下,正抱著新生世子的襁褓笑哄著嬰孩叫叔叔,下刻眼見我來,臉上笑就凝下,只無言向小皇叔遞還了襁褓,便自去了席上落座,之后宴上與我同桌,我二人四眼亦只見菜見酒不相看。從前他共我相熟十來年,年少時候交情并不算淺,如今兩相得見卻至無話可講,終令我知道有些事兒是一旦有了便無可回頭,于是賀過了小皇叔同王妃,眼見滿園子一樣兒富貴過一樣兒的禮和一家兒安樂過一家兒的人,也只覺自個兒一外人再不好多待,便早早離席歸宅。秋再來時,戍邊軍中出了個很年輕的將士名叫趙威,不僅接連替朝廷大敗了殊狼國,更帶著八千鐵器一路攻克重鎮(zhèn),直直打到了殊狼國都城邊上的十里驛亭才停下,可說是大煞了蠻夷那胡攪蠻纏的囂張氣焰。聽鴻臚寺的說,好似殊狼國君當時已在大金宮里嚇尿了褲子,趙將軍卻還在城門外悠閑烤著rou吃,若這是真的,那同英雄俠客的話本兒上講得也差不離了。趙將軍歸來受封了平西侯,一時傳為天下佳話,京中朝中亦可感四海升平、四境安定,宮里也很是過了一陣太平日子。到了入冬前的國宴上,外邦覲見就好似比往年都熱鬧,也便是那時,高麗國使臣如期來了,為示有愛,他們進奉了一截兒尤其名貴的香柟木根。那柟木根子大極了,足要八個大漢才可抬起來,說是深山里長了上千年才能得一塊兒都不為過。樹皮兒上深深淺淺的紋路好似解不開謎題的古字兒,被底下抬木頭的壯漢架著轉(zhuǎn)了一圈兒,又可見那木頭截面兒顯出的厚厚年輪竟是兩卷相交,好似是二株合抱長攏了一處般。我跟著梁大夫坐在老遠外的大殿邊角,亦能聞見那木根的香氣淡而又清,很叫人舒心寧神,這叫我遙遙看著那木頭,竟忽想起幼年時第一次跟著我爹去定安侯府吃壽宴的情景。那時坐在我旁邊兒的一個小男娃娃抬手沾了茶水,虎著臉把他的名兒歪歪斜斜寫在我跟前兒的桌面兒上,還搖頭晃腦地念來句出處:“豫章楩柟之可以大斫者,必在夫大山穹谷,孱顏峟峿之區(qū)……”可他念的我是一句兒都聽不懂,而小時候我聽不懂的句子慣常都叫作詩,所以我就問他這是什么詩,怎聽起來那么怪??赡切∧型尥薜钠鈪s當真不好,竟開口就說我笨。他說這不是詩,這是述文,是寫在辭海上釋義用的。他那時指著桌上那倆破字兒,說他姓沈,壽星定安侯爺就是他爹,這名兒是他爹給他起的,意思可好著呢。我看著他那小包子臉上盡是驕傲,也不知他爹個武夫翻辭海給他起名兒他有什么好得意的,況聽他讀起來——沈峟峿,沈峟峿,真是難寫又拗口,便挺真摯地指點他道:“這倆破字兒爺都不認識,你名兒太難聽了,趕緊換了罷,多寒磣啊。”“那你說叫什么好!”他鼓起腮幫子瞪我,攥緊了拳頭,好似我真給他改名兒他就要撲上來。然我可不怕,只白他一眼兒就說:“去了旁兒不就簡單多了?你怎么那么笨!”畢竟這倆字兒去了旁兒我就都認識。我設(shè)身處地為這男娃娃著想一番,心道又要好聽又要好叫,那疊字兒最方便了,恰他也有那山山倆字兒,真真是清新脫俗。于是我興高采烈揪著他衣服就叫:“沈山山!沈山山!這名兒好!”這惹得我爹立即怒目瞪向我,可周遭的小輩兒卻轟然笑了,連定安侯爺都一道兒笑起來,笑得那男娃娃咬牙又切齒,終于氣紅了臉,跳起來就沖我大喝一聲兒:“好個鬼!看我不打死你個傻子!”他追著把我打到院兒里,折了梅樹枝就往我身上抽。我心里卻覺著自個兒替他起了那么好一名兒,他不謝我就算了竟還要打我,這可真叫人委屈,便也不甘示弱,氣得揮著拳頭就同他滾作一團兒,扭打了不少時候是一身衣裳都濕了,終于同他都折騰得沒了力氣,趴在雪里蹬蹬小靴子站起來,卻發(fā)覺自個兒腰上的玉佩不見了。我正待大聲鼓氣兒嚷嚷起來,下刻眼前竟伸來一只玉白的小手,我的稹家玉佩正停停擱在那手心兒里,引我連忙摸過來系上腰帶,邊系便聽那打我的男娃娃奶聲奶氣兒問我:“你是欽國公稹太傅家的娃娃嗎?”我勉為其難點了頭,他又問我又叫什么名字。一想到我的名兒可比他好聽多了,我立時高興起來,搖著腦袋耀武揚威就說:“我叫稹清,又規(guī)整又清楚,好聽吧?”那時男娃娃的小臉兒映著雪,聽我說完,神色好似還真挺羨慕地看了我一會兒,終于別扭著道:“那你爹同我爹好,以后上廟祝宴的……你要是……要是沒人一起玩兒,就可以找我一道玩兒?!?/br>我愣了愣,沒想到他竟解我如此大難,便連忙點頭應(yīng)他:“好啊好啊,那你可不能反悔?!?/br>而他也當真從未反悔,于是我同他這么一玩兒就是二十年。這二十年當中,我慣常都叫他沈山山,是從沒叫過他一次沈峟峿的,真一次都沒有過。沈峟峿這名字于我是陌生,而連帶陌生的,還有他后來用以補名的表字兒。他名是峟峿,字是尋柟,皆出于那句他從小見人就說道的述文,乃于山道艱險之地方可尋豫豫之木的意境,一表了他沈家獨子的珍貴,二表了山林草木的生意——故他爹應(yīng)是望他生的,這名字就確然有個挺好的意思,只我小時候不懂罷了,還當沈山山當年羨慕我,是真只羨慕我有個好名兒。世間但凡是好名兒,從來都含個心愿意頭,便如我爹給我起名兒時候似的,想要我清楚,清醒,清凈,清白,他爹給他的名字便更應(yīng)是想要他絕境中亦可安好,亦可生生不息,而他爹這愿景如今仿算是成了,可我爹安在我名字里頭那愿,我卻不知是成了,還是沒成。第96章山色有無【拾伍】夜里散了國宴,出宮回宅的馬車上,我靠在皇上身邊兒聽他道:“清清,你書房里那桌子這么久都沒尋見個好料子做,那高麗送來的木根,恰可給你做個新的?!?/br>我聞言直身看向他,一時車簾映入的月光下,他烏發(fā)束起神容淡好,眼梢雖已被不知何往的年歲添了兩道薄薄紋路,可那回眸時帶出的笑意卻是一年一年的都一個樣兒。我瞇起眼睛也同他笑,想他居然還真記得這事兒,不免只覺好到極處,無意時已環(huán)了他腰身同他親吻,倒是又困了,便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