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在做什么？”

明誠里外忙著：“先動手收拾著，到時候不緊張?！?/br>
里昂到底住了三年。明誠覺得用心經(jīng)營一個家就仿佛一株樹的扎根生長。水質(zhì)土壤終于適應(yīng)，搬家就相當于連根拔起。可是對于搬去巴黎他是期待的，他愛里昂，但巴黎是希望。

“不用收拾我的冬衣?！泵鳂呛芷届o，“我不去巴黎?！?/br>
明誠睜大眼睛：“為什么？你不是得了歐內(nèi)斯特·拉布魯斯教授和阿爾貝·阿夫塔利昂教授的邀請？”

明樓手里拿著一封信，看了一眼，面容冷峻：“只有你自己去巴黎。今年我不打算去巴黎?！?/br>
明誠從來沒想過和明樓分開，他急道：“為什么？那咱們怎么住一起？”

“為什么一定要住一起？”明樓反問他。他站在明樓床前疊衣服，明樓站在門口。明誠恐怖地發(fā)現(xiàn)他們之間的距離竟然如此遙遠，他扔了手里的衣服，在瞬間內(nèi)決定破釜沉舟，大踏步走向明樓：“大哥……”

“站住?！泵鳂侵钢_下：“站住?！?/br>
明誠不聽，依舊抬腳，明樓怒道：“站??！”

明誠記憶里明樓第一次動怒，他愣在原地。

“你自己去巴黎。你自己去看看世界。世界很大?！?/br>
“可是你怎么辦？”明誠眨眼，“你怎么辦？”

明樓笑了。他笑著看明誠：“現(xiàn)在雇一個小女仆有多便宜你知道么？”他頓了頓，硬聲道：“你想給我做一輩子飯？可我不需要啊。”

明誠愣愣地睜著圓圓的大眼睛，明樓放輕嗓音：“聽話，看看外面。找找你自己的世界。你要去巴黎，接下來還要去更遠的地方。你將會用一生來開闊自己的心胸和視野，這是多棒的事情?！?/br>
“可是大哥……”

明樓輕笑：“這三年多得你照顧。你該離開了?！?/br>
房子租在佩哈什火車站附近，一直沒搬。明樓等著這一天，這一天終于來臨。明誠當天就拎著箱子去佩哈什火車站，買一張去巴黎的火車票，然后遠離。家里的錢基本上都讓明誠帶走。明誠沒說什么，飛快地跑下樓。

明樓站在窗邊看明誠拎著箱子的身影，仿佛以前三年中每天早上看他去上學(xué)。明樓專注地看，直到再也看不見。

明樓太陽xue一跳，一柄錐子插進來。他捏著鼻梁彎下腰，腦子里轟鳴著雜亂無章的片段。

童話說，“這枚小小的種子到了應(yīng)當?shù)臅r刻，便會開出花兒來，成為一首詩?！?/br>
童話說，“美與善，在傳說和歌謠里獲得永恒?！?/br>
明樓咬著牙從左手邊的抽屜里拿出阿司匹林，干吞下去。

31.

美國經(jīng)濟危機，每天都有大量的人自殺。

大家冷漠地站在街上，抬頭看樓上打扮窘迫的男人，等著他一躍而下。女人必須回歸家庭，自己制作腌菜乳酪梅子干，用祖母那一代的手藝編織毛衣補貼家用。她們不回歸也無處可去，在生死存亡之際，男人用不到風(fēng)度和禮貌。上千人競爭一個職位，或者脖子上掛個牌子站在街邊自己賣自己。一周能吃到卷心菜就是重大改善，平民的老人孩子自發(fā)去扒垃圾。有些運貨的司機穿過平民區(qū)看到老的老小的小實在不忍心，非常技術(shù)性地從貨斗里甩下一箱橘子。

美國的經(jīng)濟像巴比倫塔。大家以為它能通天，然而一夜之間塌得一地碎磚爛瓦。明誠長時間地觀察他的美國同學(xué)。一九二九年之前，美國人臉上有種光。那大概是明誠不能企及的，祖國賦予的自豪和驕傲。美國是經(jīng)濟奇跡，紐約仿佛一座噴著黃金和美鈔的火山。胡佛曾經(jīng)野心勃勃地發(fā)表演說，認為“貧窮可以消滅”，這項使命在美利堅合眾國身上。那幾個討人嫌的美國佬，也以肩負使命自居，他們同情明誠，告訴明誠“美國一定會幫中國的，放心吧?！?/br>
美國自己都掉江里。明誠驚訝地發(fā)現(xiàn)美國佬臉上的光不見了，他們那神情和西方記者拍的黑白照片里中國人喪家之犬的神情一模一樣。黑白的表情。

這心態(tài)非常不好。明誠知道，他想像大哥知道了要說什么。

他輕聲嘆氣。

法國的危機來得晚。二九年挺過去，三零年熬不住。三零年底伍斯特里克銀行破產(chǎn)，引發(fā)一系列銀行跟著破產(chǎn)，塔迪厄內(nèi)閣倒臺。法國工業(yè)最輝煌的時候年增長率是9.1％，同期英國只有1.7％。出口驟然停止這些工業(yè)產(chǎn)品全部砸在法國自己手里，簡直像吞金自殺。工業(yè)倒了，農(nóng)產(chǎn)品過剩，也完了。章士釗當初說“工業(yè)文明正航于斷港絕潢不得出”差點被人嘲死——竟然讓他言中了。

明誠給自己找了個活。盧浮宮外面賣假畫。

平心而論，他畫技不怎么成熟?？臻g層次和顏色運用都有些問題，糊弄外行是夠。他主要負責(zé)隨機應(yīng)變地推銷。

發(fā)掘他的人是他同學(xué)，藝術(shù)系的。藝術(shù)這東西不當吃不當穿年景好的時候湊合，年景差自己吃飯都成問題誰還去畫廊。盧浮宮外面應(yīng)運而生一種地攤，坑蒙拐騙。遇上行家就說這是高仿，遇上棒槌就說這是真跡。幾個學(xué)畫畫的平時不用嘴，這時候很犯難。不知道誰突然想起明誠。

明誠的口才名聲在外。土木工程專業(yè)的，卻像個社會活動家。機敏，幽默，特別會跟人聊天，聊著聊著就被他繞進去。辯論誰也辯不過他，因此人送外號“愛赫麥斯”，希臘神話中的雄辯與商業(yè)之神。這位神聰敏狡詐詭計多端，能言，善騙，神生信條就是榨錢。

明誠覺得這真是抬舉他，所以之后簽字都無恥地加個花體“H”。

有這位神的幫助，假畫生意蒸蒸日上。幾個年輕人樂極生悲，正好被警察逮個正著。

警察問他們，交罰款還是蹲班房。

明誠理直氣壯：“蹲班房！”

其他幾個人鵪鶉一樣拉他：“給學(xué)校知道怎么辦？”

明誠安慰他們：“賣假畫第一天我就翻了所有能翻的法律條文。根據(jù)咱們現(xiàn)在的情況，頂多拘留一天，不進檔案。所以不要浪費錢。”

這幾個人一口咬定剛開始干這個生意，還沒賺到錢。警察們沒收了假畫，負責(zé)處理他們的警察年紀不大，看上去還沒給貪污腐敗弄臟心靈，沒難為他們，就讓他們蹲班房了。

明誠慷慨就義一樣往里走，將將進去就被警察喊走。明誠莫名其妙，警察一揮手：“有人給你交罰款了?！?/br>
明誠一愣，飛快往外走。他越走越快，接近小跑，沖出警局，有個人站在門口等他……明堂。

明誠腳步一滯，明堂沉著臉和眼袋看他：“出息了。”

明誠干笑：“明堂哥?！?/br>
明堂一撇臉：“走吧?！?/br>
明誠訕訕跟著他。

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