剛從后院出來，眨眼間天上便下起了瓢潑大雨。

顧懷分明已施了避雨術(shù)，卻仍舊多此一舉地?fù)纹鹆藗悖乙煌?，將謝琀與自己籠在一處。

柳寸芒冷哼一聲，看不下去地快走幾步，將兩人落在空蕩的街道上。他已被顧懷以出行方便為由強(qiáng)逼著恢復(fù)了年輕的樣貌與體態(tài)，寬袍一卷，快走幾步，便與天地間灰蒙蒙的雨幕化為一體。

他身后，顧懷一手撐著那把舊傘，一手上捧著自柳寸芒處搶來的五色曇，笑瞇瞇地遞過去，眸中的光芒仿佛將灰暗的天空都照亮了些：“給你?！?/br>
前世欠你的五色曇，終于可以還給你了……

嘩嘩的雨聲忽然遠(yuǎn)去，世界驟然變得極小，小得只剩下傘下的兩個人。

暴雨籠在顧懷身上，眉目都似水墨被暈染開來，仿佛回首處等候百年的山溫水軟，謝琀與他對視一眼，目光交纏，咫尺之間，恍惚似有滿城心花怦然綻放，令人魂蕩神馳。他心中一動，昨夜里所思所想霎時拋到了九霄云外，仿佛做過千萬次般自然地抬手用力按住他后腦，一勾唇便低頭吻了上去——

“轟——”一聲驚雷霹靂劃破天際，幾道身影自銀白閃電中飛躍而出，如天外飛仙，白衣縹緲如云，不染一絲污濁，眨眼穿過雨簾，落在兩人前方，如鳴環(huán)佩般清冽動聽的聲音響徹整座登天城：“恭迎山主回山！”

“……”顧懷眼睜睜看著近在咫尺的人薄唇一抿，黑著臉轉(zhuǎn)過頭去，滿心不甘地磨了磨牙，回眸望向來人，“……櫻櫻，你怎么來了？”

不遠(yuǎn)處，柳寸芒不懷好意地一聲嗤笑：“來得好，來得巧?！?/br>
大雨中五六名女子神色恭敬地垂著眼簾，清一色的白紗裙，只為首一人衣衫上暈開一抹桃花色，襯得她脖頸分外地白，微微垂首的姿態(tài)如荷粉垂露般，正是白櫻櫻。

顧懷細(xì)細(xì)想來，第一次遇到白櫻櫻是在鐘寂界中，約莫是在第二個十年。那時他一連攻上數(shù)十座峰柱，聲名鵲起，立刻便被鐘家盯上，派了諸多境界遠(yuǎn)勝于他的大能前來追殺。一次，他幾乎被追得山窮水盡之時，白櫻櫻忽從天而降救了他，說是遵白寧息遺囑，奉他為主。后來她一路相隨，助他一路打上了最后一座峰柱。奪取了鐘寂界后，顧懷分身乏術(shù)，便仍舊讓她回到湯谷山中，主持山中事務(wù)。只在宗派大戰(zhàn)時，他會回到山中開啟秘境，并在大戰(zhàn)結(jié)束后，一個個地細(xì)查登天榜上之人。

這許多年，兩人早已相熟，白櫻櫻早已不再似最初般視他如主，更像一個朋友，聞言一笑：“山主，你降臨東海，我等豈可不前來相迎？只不知你還帶了新友……不知這位是……”說著眸光流轉(zhuǎn)，已無聲落在謝琀身上。

顧懷按了按謝琀的衣袖，踏前一步，若有若無地?fù)踝∷抗?，微笑道：“我們正要出海辦事，湯谷山便暫且不去了，你們先回去吧?！?/br>
白櫻櫻卻搖了搖頭，似篤定他會改變主意：“可關(guān)老在山中等候已久，說是已打開了山河驚魂卷，只待你一觀。這些年他日夜鉆研，耗盡心神，已沒有多少時日了?！?/br>
一道閃電劃過，顧懷面色霎時一白。

驚濤駭浪，風(fēng)雨交加。

自湯谷山的山風(fēng)閣上望去，四野低垂，蒼天如墜，江海如翻。

謝琀袖手立在窗前，被狂風(fēng)卷起衣袍，像是凌風(fēng)欲去，眸光流動，萬分好奇地看著眼前的老人手中捻訣，口中默念著，緩緩將一副卷軸憑空攤開在眾人面前。

顧懷眼眶一紅，下意識拽緊了身側(cè)人的衣袖，另一只手卻在軸上撫過。

當(dāng)年柳夫人臨死之時將這副卷軸交到他手中，但他卻始終都沒能打開。數(shù)十年前，偶然遇到了在生死城三千貫中曾有一面之緣的關(guān)老，才得知這副卷軸叫做“山河驚魂卷”，而關(guān)老竟是柳夫人的同門，兩人皆是一位以畫入道的畫圣門徒，后來關(guān)老不知為何被逐出門檣，畫圣飛升后，這副卷軸便由柳夫人保管。

關(guān)老目帶贊嘆地望著眼前舒展的畫卷：“數(shù)百年前，師父踏遍山河，以畫入道，在畫卷中記錄了當(dāng)年諸多大戰(zhàn)，同時便也記錄下了修仙界中無數(shù)大能傳承所在，可說是個極珍貴的藏寶圖。且這副卷軸還可將人神魂封印其間，以畫為囚。若有人執(zhí)筆在卷軸上作畫，不論所畫何物，在被困其中之人看來，都是活物，因而被困之人往往不待放出，便被折磨得幾欲發(fā)狂?？烧f是嚴(yán)刑拷問的第一等手段?！?/br>
望著眼前一副千百年前的畫卷中人物栩栩如生地在畫中戰(zhàn)在一處，眾人皆不由目露驚嘆。

過了一會兒，關(guān)老不舍地摸了摸卷軸，又將之收了起來，交到顧懷手中：“五十年光陰，老夫終是不負(fù)所托?！?/br>
待顧懷雙手接過，他霎時間油盡燈枯，眼中燃燒的光驟然熄滅，仿佛霎時間蒼老了百歲，踉蹌著退了一步，被兩個侍女扶了一下，方才擺著手站穩(wěn)，抬眸對著顧懷道：“你是師妹選中的人，自當(dāng)繼承畫圣衣缽，望你持心慎行，萬勿將此卷錯用。”

顧懷垂首應(yīng)“是”。

“如此，老夫可安心去了?！标P(guān)老顫巍巍地倚在窗邊，氣若游絲間忽道，“那位大人于我有恩，他日山主滌蕩群魔之時，還望念在今日之情，留他一命，將他封入卷中?！?/br>
顧懷驀地上前一步，痛心之色霎時化作一片警惕：“那位大人……是誰？”

關(guān)老卻已安然合上眼，口中溢出一個含糊不清的音節(jié)：“黃……”

暴雨敲打著窗棱，風(fēng)聲，雨聲，海浪聲，霎時將這如煙似霧的呢喃湮沒。

雨下了一整日，直到夜里方滴滴答答地停了下來。

顧懷在柳寸芒的嘲諷下拒絕了白櫻櫻的跟隨，拎著一盞燈，拖著謝琀去后山龍隱潭。潭前十尺便有封印，只能遙遙望著月光下深碧的潭水上泛起白煙。

這百年中，顧懷每回來到湯谷山，定會一個人靜靜在此坐上一夜，想著兩人離散從何而始，想著秘境中寧靜的歲月，想著那條不該出現(xiàn)的白龍，想著白寧息的猝死……想著想著，總能明白許多事。比如，白寧息作為龍神傳承的守護(hù)者，或許如日神一般，早知道他是世上最后一個燕顧懷，絕不能死。而當(dāng)年他在秘境之外早已聽到了什么風(fēng)聲，才會為了保他的命，將龍神傳承與湯谷山都留給他，故而會有不該出現(xiàn)的白龍和白櫻櫻。但他也沒料到凌容與會橫空殺出，真的打敗他，搶走了龍神傳承……

他想過那么多事，自然也想過有一日，凌容與回來的時候，帶他來此拜祭。

顧懷在謝琀不解其意的注視下恭敬地對著潭水拜了拜，又拉著他在白露未干的草地上坐下來，自乾坤袋中翻出了兩壺司空師兄留下的酒，遞給他一壺，自己學(xué)著司空磬的模樣，先豪邁地仰頭喝了個底朝天，霎時便被辣出滿眼淚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