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衣男子跪在地面，窗外波光粼粼，映在臨窗而坐男子的臉上，一道極猙獰的疤痕將俊朗的容顏從中劃開，顯得奇特又詭異。他手中擺弄著一片自水中撈起的木葉子，面色冷漠，垂眸不語。

“……我等已召集各地的五萬潛龍甲，化整為零，藏身于京城外五十里明月山中，另有十三名精于暗殺之死士，藏于大軍之中?！?/br>
咔地一聲，慕容毓放下了手中的木葉子，抬眸望著水面：“唔，三弟有消息么？”

“三皇子并無大恙，已被潛龍甲救下，正在回京途中?！?/br>
“別回京了，帶他……去找他的齊師父，告訴他，我面容已毀，不可臨朝一事?！?/br>
“……是。太子還有何吩咐？”

“那你們?nèi)グ阎x……”慕容毓沖口而出，忍了忍，又咬牙冷笑一聲，“算了?！?/br>
“何日入城，還請(qǐng)?zhí)邮鞠??！?/br>
慕容毓雙眸泛寒：“自然是等慕容慎死訊傳回之時(shí)?！?/br>
他并沒有等得太久。

永和一年十一月，齊鐸與慕容濤率十萬兵馬，力克荊越，慕容慎卻不幸戰(zhàn)死沙場。

消息傳來，二皇子一派霎時(shí)頹然。

烽火滿城，喧囂震天，被潛龍甲迎回大殿之時(shí)，慕容毓久久望著奉天殿上那把空蕩蕩的龍椅，仿佛還能看見父親威嚴(yán)的身影，也能看見他眼中深深的擔(dān)憂之色。

皇帝的偏心幾乎是見人盡皆知的事，但就連他也沒想到，父皇會(huì)事先為這個(gè)不靠譜的兒子在各地養(yǎng)下無人知曉的數(shù)萬名死士，作為他最后的籌碼。

可惜父皇并沒料到……慕容毓抬手虛覆住臉上那一道丑陋的疤痕，冷冷一笑。

風(fēng)云突變，轉(zhuǎn)眼間東風(fēng)又壓倒了西風(fēng)。

慕容慎一派，以謀朝篡位，偽造詔書之名被盡皆下獄。

謝琀靜靜盤坐在天牢之中，一墻之隔，便是謝堯山。

“呵，謝琀，你為他不惜自認(rèn)偽造詔書之罪，他難道便會(huì)放過你么？”謝堯山寒冷的聲音自墻另一側(cè)傳來。

“你們暗殺了他多少次？鐘山谷口，崔渡死了……那么多將士死了，他自然要報(bào)仇的。”謝琀的聲音淡淡的，“不清算，難道還放過你么？”

謝堯山像是一座爆發(fā)后的火山，咬牙切齒間，還有些死灰復(fù)燃的怒氣：“明知討不到半分好處，你卻背叛謝家九族——謝琀，我不知你竟蠢笨如豬?！?/br>
“父親何須動(dòng)怒？過不了多久，大家就要黃泉相見……不如我再問你最后一件事。”謝琀緩緩靠在墻上，悠悠地說起往事，“那年你攔著太子來接我的馬車，不讓我去圍場，除事先知道太子即將被刺，不想讓謝家被卷入此事，有沒有一絲一毫，是不想我這個(gè)兒子受到牽連？”

靜默一瞬，謝堯山嗤了一聲，答非所問地冷聲道：“你為了慕容毓不惜裝瘋賣傻三年，他又可曾不想你受到牽連？”

“直到如今你還以為，我裝傻是為了他？”謝琀笑了幾聲，搖了搖頭，聲音陡然一冷，“我為什么要為他裝傻？一個(gè)生死之際護(hù)得我毫發(fā)無傷的人，我便走過去告訴他，我是父親派來害他的，他又能拿我怎樣？”說到此處，他雙眸一紅，緩緩勾起唇角，聲音忽地輕柔起來，“我思來想去，他竟什么辦法都沒有?！?/br>
“可笑！”謝堯山冷笑數(shù)聲，闔上眼，不欲再聽他胡言亂語。

但謝琀已經(jīng)自顧自地說了下去：“我早就想過今日了，父親。即便你不曾待我如子，我心中……總是認(rèn)自己姓謝的，也從沒想過親手害死謝家人——我一味回避，起初的確是怕你們以母親之命威脅，借我之手傷了他，但那時(shí)齊江兩家已幫我救出了生母，我為何仍舊寧愿裝瘋賣傻，不肯告訴他真相？您難道從未想過么？”

“……”謝堯山睜眼，眸中閃過一片莫測(cè)之色，沉默著沒有開口。

“可我不想害了謝家，便由著謝家差點(diǎn)害死他……”謝琀嘆了口氣，“您說的不錯(cuò)，我的確是蠢笨如豬。那之后我一直在想，為什么我要幫著一群從未善待過我的人去害一個(gè)與我相愛之人？”

“下輩子我不想姓謝了——我寧愿是一個(gè)無父無母的孤兒，若我要愛誰，便只將他一人放在心上。這輩子成王敗寇，您認(rèn)了吧。是我害了謝家，命賠給你，那又有多大不了?！?/br>
言盡于此，一片靜默。

直到“咔咔”數(shù)聲，天牢門打開，一個(gè)太監(jiān)端著數(shù)杯毒酒，走了進(jìn)來。

謝琀眼眸發(fā)亮地抬眸望去，轉(zhuǎn)瞬又黯淡下來，飲下毒酒之時(shí)，雙眼還不死心地望著牢門之外。

……難道他真的連最后一面都不愿見了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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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琀?！?/br>
聽見萬分熟悉卻又分外陌生的冰冷聲音，謝琀仍舊死死閉著眼，陡然間渾身發(fā)寒，忍不住微微顫抖起來——他后悔了，相見爭如不見！他不想見慕容毓，不想看他冷漠的表情，蓄滿恨意的眼睛，他情愿抱著最后一點(diǎn)溫柔的幻象去死，記憶里的慕容毓永遠(yuǎn)都是趴在欄桿上向他伸出手來時(shí)那個(gè)深情似海卻毫不自知的耀眼少年，而不是，不是……

“你知不知道——我有多恨你?！?/br>
慕容毓俯下身，貼在他耳根，一字一句地低聲道。

謝琀像是被捅了一刀，身子陡然瑟縮了一下，蜷縮著向后躲去用力抵住了墻，倉皇間睜開眼，只瞥見一道猙獰的疤，guntang的淚水已奪眶而出，霎時(shí)間傻了一般，整個(gè)人都怔怔地望著他靜了下來。

慕容毓站直了身子，手中隨意把玩著一把鋒利的匕首，雙眸黑如深潭，神色莫測(cè)地與他對(duì)視。

此處正是兩人幼時(shí)打鬧的東宮書房，謝琀還能想起他躺在椅子上，抬手將自己喝過的白露梅子茶遞在自己唇邊的模樣。

一眼之間，滄海桑田。

謝琀緩緩地坐了起來，眨掉多余的眼淚，苦澀一笑，啞聲道：“……你恨我，便殺了我吧。”

“呵，”慕容毓露出一抹難看的笑，眸中怒火一閃而過，忽地握緊了手中的匕首，“——憑什么？”錚地一聲，他驀地欺身至他面前，將削鐵如泥的匕首插入他腦側(cè)墻中。

“你逼我離開你，逼我放棄你……最后，還要逼我殺了你？”慕容毓雙目赤紅地瞪著他，仿佛恨不得掐死他，近在咫尺，呼吸交纏，謝琀卻竟自他咬牙切齒的質(zhì)問中聽出一絲悲慟的微顫，“謝琀，你怎么能如此狠心？”

從拿到那份偽詔開始，他就知道謝琀已然存了死志，但那時(shí)他不懂為何非要如此慘烈，直到慕容慎登基，看著詔書上被重用的謝家子弟，他什么都明白了——他要將皇位還給他，卻要把命賠給謝家。

謝琀望著他冷漠如雪的表情仿佛裂開一絲縫，壓抑的愧疚與悲傷霎時(shí)決堤，錘心刺骨間生出一股絕望的勇氣來，忍不住猛地迎上去緊緊抱住了他：“對(duì)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