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徊已經(jīng)傻了，她被顛到墻根兒，就呆呆坐在那里發(fā)怔。他想說些什么，千言萬語難以啟齒，傷口的痛也讓他暈眩，便順勢靠向另一邊，虛弱地閉上了眼。

    狂浪滔天，福船被頂在浪尖上幾經(jīng)沉浮，錨繩繃斷了近一半。但運氣還不錯，當(dāng)風(fēng)暴消退時，左右兩舷還被緊緊固定住，讓這船不至被浪卷走。不過隨行的哨船和鷹船被拍爛了兩艘，十二團營也損失了十幾人，眼下入了夜，不好打撈，只有等到天亮再說了。

    海上的天氣就是如此詭異，前一刻還狂風(fēng)暴雨，后一刻便烏云散盡，一輪滿月掛在了天幕上。

    月徊從艙里探出腦袋來，他們所乘的福船船樓坍塌了一半，每個人都劫后余生，大有慶幸之感?？伤@會兒來不及高興，雖然梁遇的荒唐舉動讓她又氣又怕，但他現(xiàn)在的情況不大好，無論如何先救人要緊。

    “楊少監(jiān)，秦少監(jiān)……”她邊喊邊抹淚，“督主受傷了，快救救他?！?/br>
    剛從廢墟下爬出來的秦九安和楊愚魯慌了神，忙跑進艙房看，見掌印靠墻坐著，月光穿透破陋的蓬頂照在他身上，無聲無息地，只有光瀑下的眼睫開闔，才看出他還活著。

    “這船已經(jīng)不能住了，換到另一艘上去。”楊愚魯立時喚了番子來抬人，當(dāng)初出發(fā)的船隊以福船為主，還有兩艘比福船略小的海滄船作為后備，海滄船在風(fēng)暴中有福船遮擋，基本沒受什么損耗，船上一應(yīng)都是現(xiàn)成的，把人移過去才便于治傷。

    他們來攙扶，剛要伸手月徊就喊起來，“他傷在后背，別碰著了，輕點兒。”

    于是眾人小心翼翼避開傷處，將人架了起來。臨出艙房時，梁遇扭頭看過去，“我有話……對你說?！?/br>
    他氣喘吁吁，輕聲咳嗽，因震動牽連傷口，神情痛苦。

    月徊不知道應(yīng)該怎么面對他，他望向她，她就不自覺地避開了他的目光。

    還是秦九安機靈，和聲道：“老祖宗放心，風(fēng)眼已經(jīng)散了，風(fēng)暴也不會再回來了。小的們先送您過海滄船，您別擔(dān)心姑娘，小的自會派人護衛(wèi)姑娘過去的。您且別說話，好好將養(yǎng)著，先治好了傷要緊?！?/br>
    似乎只能這樣了，他流了太多血，沒有氣力同她解釋那么多，人被攙出了艙房，也來不及再顧念她了，由楊愚魯背著，一路送上了另一艘船。

    月徊還有些回不過神來，一旁的高漸聲道：“風(fēng)暴才過，甲板上濕滑，我送姑娘過去?！?/br>
    月徊哦了聲，“多謝四檔頭?！?/br>
    這一路過來，月徊和梁遇跟前的千戶們也相熟了。這些粗人平時雖然張狂，但知道她是梁家人，面對她時都把獠牙和利爪收了起來，同月徊相處也都是平常人的樣子。

    甲板上斷裂的桅桿、纜繩、帆布亂作一團，下腳的時候都得透著小心。搖搖晃晃過去，腳下有些不穩(wěn)，高漸聲見狀上來攙扶，月徊喃喃問：“四檔頭，您說督主的傷，有沒有大礙？”

    東廠番子水里來火里去，多少血rou模糊都見過，頭掉了不過碗大的疤，那點傷其實不算什么。不過因著督主金貴，他也不敢輕描淡寫，只道：“得看扎得多深，按常理來說，肩胛上沒有要緊的內(nèi)臟，應(yīng)當(dāng)不會危及性命的……只是要受些苦。您想，手上扎了刺都疼呢，何況木頭生釘進皮rou里。先得把木樁子拔出來，再用剪子在rou里翻找，看看有沒有碎屑。這種東西留下就是病灶，鬧得不好將來要發(fā)作的，陰天時候犯疼了，或者在皮下潰爛，頂?shù)絩ou皮兒上來……”

    他越說月徊越揪心，忙擺手道：“好了好了，我明白了，就是多少總有些風(fēng)險?！?/br>
    高漸聲點了點頭，“您瞧瞧去吧，興許督主就要您陪著呢?！?/br>
    月徊這時候一腦門子官司，心里雖著急，但更害怕見他，便撫撫前額道：“我怕血，還是在外頭等消息吧。”

    海滄船相較福船，船身要小一些，艙樓建得不那么高，但廊前也有抱柱。月徊倚著抱柱看人員往來，那錯綜的腳步，讓人悚然。

    接下來該怎么辦呢，就這么一個哥哥，往后該怎么處？她灰心得站也站不住，蹲在廊廡底下，垂著腦袋撥弄甲板上的一粒細沙。自己如今也像這細沙似的，不知該何去何從，落到哪兒是哪兒吧。早前對哥哥的覬覦變成了報應(yīng)，原來她的好色壓根兒只是饞臉，不饞身子。

    嘴唇上現(xiàn)在還殘留著那種觸感，她抬起手使勁擦了擦，可惜他的氣息揮之不去，像個噩夢似的縈繞在腦子里。她忽然覺得心酸，本來說沒了爹媽還有哥哥的，誰知哥哥變成了這樣……現(xiàn)在是身在海心里，連逃都逃不掉。不能回避就得繼續(xù)面對，可怎么面對法兒……她的眼淚落在甲板上，一滴接著一滴，氤氳成一片小水洼。

    終于里頭治完了，隨行的太醫(yī)把那根木樁子取出來，還送來讓她過目，說：“姑娘瞧瞧吧，廠公遭了大罪了，取木屑的時候手巾都咬出血來，也沒吱一聲兒?！蹦钦Z氣，仿佛她是產(chǎn)房外頭等著看孩子的丈夫。

    月徊心頭哆嗦，匆匆瞥了一眼，那木樁子一頭尖尖的，半截蘸著血，看樣子肩胛幾乎都要刺穿了。

    秦九安在邊上連聲安慰：“姑娘別怕，老祖宗現(xiàn)在沒事兒了，只是失血過多，將養(yǎng)兩日就會好起來的。我這就吩咐下去，讓伙房給他老人家煮豬肝湯，姑娘這兩天費點兒心，仔細留意老祖宗吧。”

    為什么要她費心呢？他們這些人平時祖宗長祖宗短的，到了這個時候卻都不愿意貼身伺候了？

    她支吾了下，“他是受了外傷啊，我不知道該怎么伺候……”

    秦九安說沒事兒，“就是喂喂湯藥什么的，和伺候生病一樣。原說咱們來伺候的，這不……您和老祖宗更親，老祖宗又念著您。您知道的，身上不好的人就愛自己人在跟前兒，您看……要是有要搭手的地方，您知會咱們一聲，咱們候著您的令?！?/br>
    這就是逃不掉了？月徊一瘸一拐，“我自己還受著傷呢?！?/br>
    大伙兒垂眼看她的腳踝，擦破點皮，上點兒藥就好了，連傷都算不上。掌印往常是怎么關(guān)照她的？如今到了她回報的時候就推三阻四，可見人心隔肚皮啊。

    月徊怏怏紅了臉，有種跳進黃河也洗不清的感覺。她不愿意在他跟前點眼，可這話又不能和外人說，最后迫于無奈只得答應(yīng)，腳下緩慢地挪動著，“那讓他好好休息會子，我明兒……”

    楊愚魯?shù)溃骸肮媚铮芰诉@么重的傷，今晚上是睡不著的?！?/br>
    秦九安道：“咱們夜里也不能睡，船弄成了這樣，還有那些兄弟，全在水里泡著呢?！?/br>
    大檔頭馮坦直率得很，“是督主點了名讓你進去的，里頭很寬綽，累了有床榻，想睡就睡下?！?/br>
    這下子月徊再沒什么可說的了，即便萬般不情愿，也只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