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五章

    泡泡畫面中的曜淵長袖微動, 揚起一陣榣梧桐的藍花, 示意藏貞落座。

    接著，他沒有給藏貞斟酒的機會，而是先發(fā)制人, 伸出兩指隔空點來。

    只見藏貞袖口翻飛, 腕間玉鐲流動著脫落，變回白玉牌的形狀, 接著似被無形的線牽引著飛落在他掌間。

    藏貞輕快地轉(zhuǎn)動手腕, 眼中戒備，詢問的眼神飄過來。

    她只道這玉牌是出入榣梧桐林的通行證，眼下被收走, 心里懷疑曜淵看透了她的身份。

    曜淵垂眸，看著玉牌，沉聲道：“此乃展意玉，玉穗亮?xí)r, 可知人心?！?/br>
    他抬眸, 兩人四目相對，他道：“你是魔族。”

    泡泡中藏貞的面色瞬間緊繃, 似乎是聯(lián)想到玉鐲平日里的詭異閃爍, 當(dāng)下明白曜淵不是試探。

    旋即, 她溫柔嬌怯的表情如同畫皮被撕掉，轉(zhuǎn)為眼神凌厲，肆意張揚的模樣，嘴上扯出微笑道：“帝君, 棋高一招?！?/br>
    同時，幻夢中的藏貞從容自如地為二人斟酒，爽快地舉杯遙敬他一杯，一飲而盡。

    對面曜淵卻沒有一絲勝者的快意，面色清冷，仰頭灌下一樽酒。

    他的眼神深邃晦暗，語調(diào)平靜道：“不論你是何身份，有何目的，我都可以幫你?！?/br>
    藏貞再度為二人斟酒的動作一頓，略微上挑的眉眼望向他，不掩懷疑與試探。

    曜淵定定看她，道：“只要你，留在九霄長天?！?/br>
    畫面之外，鉤吾山下的烏木之下，藏貞眼神一頓，睫毛輕顫。

    嗔念的幻夢里，也反映了曜淵真實的想法。

    她從未想過幻夢的情況下，曜淵會說出這樣的話。

    她印象里的曜淵，應(yīng)當(dāng)算盡先機，猜度，掌握，控制和拿捏，最終不動聲色套出魔族到九霄長天的秘密和她的真實身份。

    畢竟，敵明我暗，正是絕佳的形勢。但如此自爆，就是把主動權(quán)交到對方手上。

    從策略來說，這行徑可笑又幼稚。

    然，偏偏是曜淵這樣事事運籌帷幄、謀定后動的人這樣做了，那就不是犯傻，而是主動卸掉鎧甲，把心里最深沉的角落暴露在陽光下。

    藏貞仿若從幻境中看到小曜淵的影子，他帶著單純天真，把自己的秘密武器拿出來交給對方，別別扭扭地說‘別走，跟我一起玩吧’。

    藏貞知道，走出累年搭建的堡壘，主動踏出這樣一步，需要潑天的勇氣和決心。

    哪怕是現(xiàn)在，捫心自問，她無法做到曜淵這個地步。

    這樣的坦誠，對他們這樣的人來說與剖心無異。

    畫面還在流轉(zhuǎn)，藏貞手攥成拳，繼續(xù)看去——

    泡泡里，藏貞眼神微動，接著客氣而疏遠地笑笑，再次舉杯，敬酒道：“帝君高義?！?/br>
    緊接著，畫面中的藏貞雙眼一閉向一邊歪去，臉上泛起淺淺的酡紅。

    曜淵即刻起身，隔著案幾扶住她，接著將醉酒昏睡的她帶回寢殿，又為她注入一魄。

    他稍作停留，才回到寢殿，卻又聞有仙使登門。

    曜淵凝眉冷笑，出門應(yīng)付。

    接下來的一切便是無比熟悉，仙官義正言辭地朗讀東極的宣判，隨即請出謫仙鞭，泛著藍白電光的鞭子對著他的背狠狠拍下！

    這次沒有人阻攔，他結(jié)結(jié)實實地挨了一下，本就略顯虛弱的身體原地晃動，接著嘴角溢出鮮血。

    仙官譏笑著離開，咸寧上前攙扶住曜淵，周圍仙官又是一派手忙腳亂。

    只見曜淵才抬袖擦去嘴角的血，輕咳一聲又冒出一線赤色在下頜，他看著眾人，沉聲對咸寧道：“不要驚動洛合仙姬?！?/br>
    是不想讓藏貞擔(dān)心。

    一夜調(diào)息后，曜淵勉強平復(fù)因塑魄和謫仙鞭而紊亂的內(nèi)息，穹頂之上第一只瑞鳥起鳴時，他便來到洛合寢殿外。

    曜淵只默默等著，柳條與衣袍一并迎風(fēng)而動，像是玉階之上長出玉竹。

    待洛合寢殿門開時，他才分柳而出，在樹下布茶，抬眸里繁星遍布，淺笑道：“來喝茶，醒酒?！?/br>
    而眼前還是白衣仙姬，臉卻換回了洛合仙姬。

    想來是曜淵看出了兩人的區(qū)別，在幻夢中便自動切換了容顏。

    陡然，畫面似乎有呼吸一般，狠狠一滯，滅頂?shù)膲浩雀袔缀跻獫q破這個泡泡。

    泡泡中，曜淵身上藍色仙力不受控制地涌出，四周瞬間鋪上薄冰。

    接著，他陡然捏碎手中茶盞，低沉的聲音像是寒劍戳入心頭。

    他說：“她竟然走了！”

    接著眼尾若被撕裂了一般紅，道：“她竟然騙我?！?/br>
    最后一句像是自言自語，卻一字不漏落入烏木下藏貞的腦海。

    “噗——”

    這是最后一幕，淡藍色泡泡在壓抑的冷清里破碎。

    鉤吾山下又是一陣風(fēng)起，藏貞抿住唇，她從不知道那一晚曜淵又挨了謫仙鞭，也不知道當(dāng)時曜淵是這樣的反應(yīng)。

    因她自己并沒有這樣濃烈的情愫，自然以為曜淵也如她一般。

    有好感，也止步于有好感。

    她在陣眼中感受到了自己對曜淵很重要，卻未想過這種重要，是不可替代的。

    他在柳樹下垂眸的樣子，與腦海中她入九霄長天第一晚，他繃著青筋承受謫仙鞭的樣子，以及在四梵天里他獨自騎在雙頭雪獅的樣子完全重合。

    亙古的蒼涼寂寞，都落于他的眉眼。

    在天海淵陣眼中，大部分時候，他的眼睛是平靜深邃的，有時還會埋著笑意。

    她已經(jīng)許久沒見過曜淵在嗔念幻境中那樣激烈詭異的神色。

    藏貞抿唇，看完天海淵陣眼中嗔念的幻夢，她并未感到輕松或釋然，反而像有一塊巨石壓在胸口，隨著每一次心跳，這種壓抑感都更加明顯。

    滿腔酸澀翻涌，從心頭到喉間。

    分不清是心疼曜淵，或是內(nèi)心歉疚。

    耳朵也像塞了棉花，遠處魔將吃酒開局的豪爽笑聲和烏木蕭瑟顫音都消失不見，嗔念環(huán)境中曜淵的感情像是一團霧把她纏住。

    腓腓敏感地感受到藏貞的情緒，它扒著她的肩膀，用小鼻子戳她的臉：“嚶？。

    藏貞轉(zhuǎn)眸看到腓腓水汪汪的眼睛里一包擔(dān)憂，鼻涕泡已經(jīng)醞釀著，準(zhǔn)備幫她解憂。

    她輕笑一下，點住腓腓的鼻頭，單手將它窩在懷里。

    突得，隱隱一陣風(fēng)旋過，帶著控制得極好的仙氣撲面而來。

    空中傳來熟悉的檀木香味，繁復(fù)的白色衣袍落在眼邊。

    藏貞沒有第一時間抬頭，只是一邊站起來，一邊急促地眨了眨眼想要掩飾神情。

    猛然間，她不知該拿出什么心態(tài)面對曜淵。

    曜淵風(fēng)塵仆仆來到鉤吾山，遠遠見到紅衣女魔坐在烏木下，飛掠到她眼前，竟發(fā)現(xiàn)藏貞低頭抱著一團腓腓，不知看著自己鞋尖還是看著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