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香宮里德妃便笑。任由隨便兒把那紅衣塞到角落里，找出那難看的布衣棉襖，厚厚實(shí)實(shí)給她一層層裹上。

    一邊裹隨便兒還一邊絮絮叨叨：“奶啊，您瞧，天生麗質(zhì)就是這樣，穿件灰棉襖都美不勝收。要隨便兒說，您就該這樣穿，好叫香宮那群灰鵪鶉瞧仔細(xì)了，美人就是美人，穿得一樣難看，也能美出新高度！”

    菊牙站在榻下拿著手絹想哭又想笑。

    娘娘哎，勸了好多次莫穿那紅衣，穿了就被折騰，她偏不聽。倔得像那糞坑里的石頭。

    現(xiàn)在好了，可好了。

    隨便兒跪在榻上，給他奶系腰帶，他人小個(gè)矮，肥短的小手臂圈過去，卻也將德妃的腰給整整圍了一圈，隨便兒便低了頭，想著奶奶的腰比娘還細(xì)哎。

    德妃低頭，眼神含笑，看著隨便兒的頭頂，一個(gè)發(fā)旋兒，和她一樣。

    燕綏有兩個(gè)發(fā)旋兒呢，這是隨了文臻了。這孩子大面上性子像文臻，暖陽流水一般叫人舒暢，但有時(shí)候也能看見轉(zhuǎn)側(cè)之間，眼神一閃，淡而冷，又像燕綏。比如剛才和張嬤嬤對(duì)話完后。

    她低頭，眼神一遍遍描摹那發(fā)旋兒，隨便兒跪坐在她面前，手臂繞過她的腰給她系腰帶，菊牙注視著這一幕，不由便想起那夜鐵獄里，娘娘也曾這般跪坐于殿下身前，而殿下微微低頭，注視娘娘頭頂發(fā)旋的那一刻，生平第一次在娘娘面前目光溫柔。

    菊牙又想哭了。

    這便是血脈傳承的真義嗎？是那些潺潺流淌在身體里的血液也有著自己的記憶和情感，哪怕時(shí)光流逝命運(yùn)變幻，終究會(huì)在某個(gè)時(shí)刻，將那些最美好最難忘的一切呼應(yīng)嗎？

    忽聽隨便兒笑道：“好了?！?/br>
    他垂下的眼睛目光憐惜。

    腰帶不長(zhǎng)，可奶奶系了三圈咧。

    得去慈仁宮打好關(guān)系，給奶弄點(diǎn)好吃的來啊。

    德妃穿好衣裳，笑問他：“在家給你娘梳頭嗎？”

    隨便兒便扁嘴：“想給娘梳。娘不要。說妝臺(tái)畫眉梳妝是爹的專利。必須爹來。這么美好的場(chǎng)景不能給一只小肥豬破壞，除非等我長(zhǎng)到和爹一般賞心悅目才行?！?/br>
    說著便一臉“爹娘是真愛，兒子是意外?！钡你挥砬椤?/br>
    德妃便笑：“喲，文大人這鐵石心腸，像個(gè)撿來的啊?！?/br>
    隨便兒：“我本來就是撿來的！”

    德妃笑得更開心：“對(duì)。你爹娘沒良心，別理他們！”

    隨便兒頻頻點(diǎn)頭：“我就要奶就夠了！”

    德妃忍不住彈他的腦門：“伺候得不錯(cuò)，奶也要你。不過你怎么這么熟練？”

    隨便兒立即抱住他奶的腿：“奶??！以前隨便兒也是衣來伸手飯來張口一少爺啊，這不是遇上僵尸叔叔了嗎！他受了一點(diǎn)點(diǎn)小傷，就拿隨便兒當(dāng)童工，什么買菜洗衣服喂飯換藥推車修車……奶你看我這嬌嫩的小手，都變成什么樣兒了！”說著便給德妃看他手上的繭子。

    德妃一看那繭子便是有時(shí)日的，明顯長(zhǎng)期練武的痕跡，卻也不拆穿他，深有同感地點(diǎn)頭，道：“是啊，燕僵尸素來便是這么無情無義，狼心狗肺?？上隳桃柴{馭不了他，也沒給他什么恩惠，他不買你奶的帳，你只能靠自己報(bào)仇啦?！?/br>
    隨便兒卻正色道：“奶你這話便不對(duì)了。娘說過，你生了那誰，讓他平平安安到這么大，就是最大的恩惠，那誰自己心里也明白，才不會(huì)不敬您吶?！?/br>
    德妃怔了一怔，不說話了。

    是這樣嗎？

    她最終明白了她的苦衷了嗎？

    燕綏也明白嗎？

    半晌她卻搖了搖頭。

    明白又如何？

    她從未在意他們明不明白，正如她也從未在意他們?cè)辉?，她一生從心而行，卻終究所要皆不可得，到得后來，毀譽(yù)贊讒，都不過過眼煙云。

    她只做她自己，無所謂他人看她是誰。

    再說，就算燕綏文臻不覺得她虧欠，她自己卻始終覺得，那些年的疏遠(yuǎn)缺失，那些年的淡漠冷待，固然有不得已原因，但也未嘗沒有幾分怨恨遷怒的意思，她終究是對(duì)不住燕綏的。

    那也便對(duì)不住了。

    無恩，可有怨，一切隨緣。

    不求原諒。

    她最終只是笑了笑，捏了捏隨便兒的臉：“那誰是誰？”

    隨便兒理直氣壯：“就是那誰！”

    “喲，看來得罪得很深？”

    “我那是為我娘抱不平！”

    德妃便快意地笑，笑罵燕綏不要臉的，也不去試圖彌縫，看著隨便兒蹬蹬出門去端早餐了。

    早餐端回來，竟然是雞絲粥，水晶包，象眼饅頭，還有小菜。十分精致，就是量少，像孩子份量。

    隨便兒一抹嘴，笑嘻嘻地道：“奶啊，吃吧，我吃過了?！?/br>
    菊牙眼尖地看見他抹掉了嘴邊一點(diǎn)咸菜渣。

    正是前幾天她們兩人的例行早餐。

    菊牙低下頭，只覺得又慚愧又難受，但心間又澎湃著淡淡歡喜。

    德妃沉默了一會(huì)，拿起了筷子，在隨便兒灼灼的目光中，吃了一個(gè)饅頭，半碗粥，便推開了，也不等隨便兒再勸她，便道：“我是美人，美人要保持身材不能多吃。誰勸我吃誰就是和我有仇。”

    隨便兒便嘆氣，又道：“菊牙jiejie吃?！?/br>
    不等菊牙推辭，他便笑嘻嘻擺手：“我在慈仁宮大廚房能混到吃的，真的。jiejie你要照顧好奶，可不能餓著?！?/br>
    德妃便道：“小蹄子都咽了幾口口水了，還不趕緊去吃?！?/br>
    菊牙笑罵：“呸，誰咽口水了！娘娘又編排我！”趕緊坐下吃了，全程沒抬頭。

    外頭卻又開始敲鑼。

    “請(qǐng)娘娘抄經(jīng)！”

    隨便兒開門，就看見落了一層薄雪的院子里，已經(jīng)放了兩個(gè)薄薄的蒲團(tuán)。蒲團(tuán)前是小幾，小幾上的筆尖如針。

    一個(gè)長(zhǎng)臉?gòu)邒呃淅涞溃骸疤筌仓迹?qǐng)娘娘今日抄釋羅經(jīng)?！?/br>
    隨便兒沒聽過這個(gè)經(jīng)名，悄聲問菊牙：“多少字啊？”

    菊牙咬牙：“三千六百余字?！?/br>
    隨便兒：“筆墨呢？在哪兒呀？”

    菊牙不說話了，半晌勉強(qiáng)笑道：“抄經(jīng)沒有你的事，你且回去補(bǔ)眠吧?！?/br>
    門吱呀開了，德妃踢踢踏踏走出來，靠著門框，垂下眼皮，道：“昨晚沒睡好，累，還是頂香吧?！?/br>
    那嬤嬤眼底掠過一絲冷笑，道：“釋羅經(jīng)三千六百字，是大日輪神諭示接引亡者的……”

    德妃不耐煩地打斷她的話，“我頂一整天香，成了吧？”

    那嬤嬤便不說話了，一揮手，有人送上兩個(gè)罐子來，那嬤嬤道：“娘娘這里香膏怕是不足了，奴婢給您補(bǔ)齊?！?/br>
    德妃笑一聲，道：“太后真是體貼吶，代我謝謝她老人家?！?/br>
    便有人上前來，要盯著菊牙燒煙。

    隨便兒站在一邊，小臉早已變得煞白。

    李瓜不知何時(shí)已經(jīng)到了他身邊，低聲道：“她們就是想逼娘娘抽煙，要她尊嚴(yán)全無，人不人鬼不鬼地死……”

    他復(fù)述著聽來的那些心音，打了個(gè)寒戰(zhàn)，他并不知道這罐子里是什么，只是覺得這宮里的人的心音怎么都這么惡，過往六年聽到的所有心音加起來，都沒這兩天聽到的令他感覺寒冷。

    隨便兒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