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也不是心硬的人，那畜生再如何混蛋也是她師兄，不然她也不會讓四姨去把改改給接過來。

惠娘看擰著身在四姨懷里淌淚的小娃娃，倏忽想起他那個混賬師兄一副笑臉來。莫小山那笑太風(fēng)流，太招女人喜歡。偏生這樣一張臉長在了一個下九流的身上來——她師兄那畜生！

四姨哄著改改，孩子哭鬧一會兒就累了，握著小拳縮在那，抿了張嘴，淚濕了一張粉雕玉琢的臉?；菽镒谧肋呚Ｗ院炔瑁姏]了聲響，就朝四姨使了眼色。嬤嬤把改改放去了惠娘床上，走回來時，惠娘開口問她：“小山尸身收殮了嗎？”

四姨褶了褶袖口，嘆氣道：“羅短腿昨晚就收拾好了，我叫他尋了福子店里的人抬杠停靈。出殯能省就省，晚上叫改改給他守個一夜，明早葬去青奎山?！?/br>
惠娘低著頭，一塊帕子在她手里周周轉(zhuǎn)轉(zhuǎn)，半晌，她開口：“那賤人呢？”

“人家好歹是個姨太太，怎么也有葬身的地方。犯不著和我們放一塊?！?/br>
“哎呦，她萍萍是個姨太太又怎么了？剝了她那一身金皮草革子里頭不一樣是個爛貨？小山折她身上了你知道嗎？四姨，小山多巧的一雙手啊，他折在那個婊子身上了！”

四姨按了按她的手，怕她吵醒了改改?；菽飮@了口氣，扯了嘴角苦笑，終是沒再多說，反又嘆了口氣道：“那個畜生呀……”

第二章

改改總覺得到自己六歲那年做了一個很長的夢。

夢里的天很冷，火紅的燈籠像鬼的舌頭，在黑夜里舔著火光。師父冰冷著身子睡在高架起的樟木棺材里。抬杠的男人抽著劣等的煙，煙頭和香頭在濃霧里香一雙雙眼睛似得一閃一閃。遠(yuǎn)了以后，就分不清哪些是煙哪些是香——人分不清，鬼就能分清了嗎？改改想，鬼大概也分不清。他想他師父本是想要吃份供奉，結(jié)果一張嘴吃了口嗆人嘴鼻的煙灰，呸呸呸動著他一張新鬼的嘴。這樣一想竟還覺得有幾分好笑。

夢里他的頭老是被惠娘按著，頭上戴了孝，一低頭能看見好多只鞋子。紅的，百的，黑的，青的；布的、葛的、麻的，稻草的。有完整的，也有不完整的，有的鞋子里面就露出了個腳趾頭或露出個后跟的。

還有惠娘身上淡淡的桂香。

改改記得自己給師父燒了很多紙錢，錫箔在炭盆里被火抽干了精華，化成灰堆在了下面。正堂里偶爾起風(fēng)，吹滅火煙就蔓開來，嗆得改改眼睛難受。

他們說改改，你要哭啊，你是小山唯一的兒子。改改就只好哭，哭到眼睛發(fā)澀喉口發(fā)疼。

——還有走，走了好多路。吹冷風(fēng)，天下凍雨磨骨頭，有人吹著斷斷續(xù)續(xù)的嗩吶，吹的可真難聽。他記得自己被惠娘牽著，走了好遠(yuǎn)的路，走進(jìn)一座座的山溝溝，泥水滲進(jìn)鞋子里，陰濕的人難受。

這夢生冷，當(dāng)真叫人難過。

在夢里，他師父，那個叫莫小山的男人，被葬在了一座叫青奎山的地方——青奎山，專門葬著下九流的地方。

……

夢的最后，有燭光，有炭盆，改改生了凍瘡的腳在炭盆上烤的發(fā)疼發(fā)癢。有淡淡的桂香?；菽镂罩浑p小腳，對他說：“改改，唱——”

唱“乍見翻疑夢，相悲各問年?！?/br>
唱“春花秋月舊業(yè)貧，落紅無情還相頃?！?/br>
唱“志高如魯連，德過塞閔騫，依本分落的人輕賤?！?/br>
改改醒時，窗外小師弟正拎了嗓子練早功。他瞧了眼枕頭邊正熟睡者的梨花，伸手拍了拍她小臉。女孩伸出一只赤裸的胳膊拍開他，翻了個身想接著睡。改改使壞，抽了她的耳環(huán)拿尖的那頭戳她臉。姑娘一聲驚呼，睜了眼便道：“改改你要死了！”

“要死了要死了！你再睡下去真是要成豬了！”改改邊笑邊坐在床邊穿衣服。梨花瞪他，接過耳環(huán)戴時啐他道：“死閹人嘴真多。”

“小婊子少罵我！”

改改穿了鞋走去窗邊。窗才一推開，晨風(fēng)便灌進(jìn)來，梨花在床上罵他：“改改你個小赤佬快關(guān)窗！”

改改卻朝著窗外走廊上正練嗓子的小師弟喊道：“如笙，快來看梨花！小婊子沒穿衣服是胖的流油呢！”

如笙紅了一張臉，張著嘴唱了一半的詞兒卡在嗓子眼里。改改窗戶里飛出一只枕頭，伴著梨花笑罵：“賤骨頭你喊小師弟做什么？干脆你個小閹貨滾出去，叫如笙進(jìn)來陪我睡！”

東廂房的窗“啪”地一聲打開：“大清早吵吵什么？醒了就練功去，再吵撕了你們的嘴！”

惠娘這一聲叫改改竊笑著關(guān)了窗。梨花已穿好了衣服，一身短袖白旗袍，上頭繡著點點梅花，領(lǐng)口袖口都鑲了一圈寶藍(lán)色的滾邊。改改回頭笑她：“穿的那么漂亮，好叫如笙進(jìn)你的房呢?！?/br>
“呸，老娘穿得漂亮何止是如笙要進(jìn)我的房。”梨花捏著條白紗手帕斜了眼剜他，“男人要都和你一樣，我喝西北風(fēng)去算了。”

都是十七八歲的少年，梨花長得清麗脫俗，配上一身白旗袍倒真像是一朵清新可愛的小梨花，她那一雙大眼睛撲閃撲閃像是會說話，特別招客人喜歡。與她相比，改改的面貌也是不差，較她那份俏皮伶俐，改改一雙桃花眼便顯出兩分妖冶，也不知是承了誰的，他一個男人，那瓜子臉薄嘴唇竟和惠娘有個三分像。

兩人洗漱完下樓吃早點。如笙已經(jīng)坐在桌邊了，瞧見改改和梨花雙雙進(jìn)來，又紅了臉。如笙比他師兄師姐要小四五歲，是改改十歲的時候進(jìn)的鳳軒齋，比起上面那兩個老油條，如笙不僅聽話乖巧多少?；菽锍Ｕf，如笙名兒取得正兒八經(jīng)，連人也比她那兩個大弟子要正兒八經(jīng)。

梨花盛了粥過來，桌邊除了他們師兄妹仨，四姨也泡了壺茶坐一旁的扶手椅上看話本。她瞧見梨花和改改一塊下樓的略微蹙了蹙眉：“你倆也沒個避諱，都那么大的人了，老睡在一塊像什么規(guī)矩?！?/br>
梨花漫不經(jīng)心地拿那瓷勺在粥里轉(zhuǎn)：“換了別人我還真怕這規(guī)矩壓人呢。可四姨，改改又不是規(guī)矩里的?！?/br>
改改吃了個蝦餃也發(fā)笑：“對呀，就梨花這樣的，我還提不起性子呢?！?/br>
“那是，我要是能叫你看上眼，還得再長個幾寸才好呢，最好能壯得和頭牛似得。”梨花一邊揶揄他一邊朝四姨看，“四姨要擔(dān)心擔(dān)心如笙呀。他現(xiàn)在一見著我就臉紅，改明兒帶他出鐘上船他為了我把客人推水里了怎么辦?！?/br>
如笙被她調(diào)笑的臉更紅了，腦袋恨不得埋進(jìn)白瓷碗里。四姨說：“你個死丫頭盡知道欺負(fù)師弟?！?/br>
改改在一旁笑：“那依我看你是要白吆喝了。如笙可不定看上你?！彼捯魟偮?，就叫梨花掐住腰上的rou：“死鬼你有完沒完了呀？”

“好好好，我錯了我錯了，梨花姑娘手下留情！手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