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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臀上的傷痕都夠炫耀個半輩子,以此彰顯是他們忠君愛國的明證。這樣算下來,一頓廷杖又有何意義?因為能預(yù)見到未來,愈發(fā)覺得一切都索然無味。至于所謂監(jiān)刑,不如說是觀刑,總少不了一番心理建設(shè)。他不在乎見血,更不在乎看血rou模糊的身體,可那等威嚴(yán)之下的酷烈,到底是兩輩子下來聞所未聞過的。一切都裝點得堂皇莊肅,校尉整齊列隊,水火棍揮舞生風(fēng),能將刑責(zé)演繹得這般浩大,這般隆重有序,也只有封建集權(quán)之下,才能夠造就如此森然有序的酷狠殘忍。待最后范程等人的四十杖打完,鮮血已然鋪就一地。其后自有人來收拾午門殘局,容與只管起身走人就是。陽光之下,他依舊身姿挺拔齊楚方正,朱紅色的御賜蟒袍和場上的汩汩鮮血甚為相近,他低下頭,看著兩肩鑲嵌的金色蟒紋,張牙舞爪滿目猙獰。再往場中望去,這會兒他的政敵們,連抬眼惡狠狠瞪視他的能耐都沒有,他漠然掃過那群被家人哭喊著包圍住的人,一個個早已失去知覺,如同尸體。胃里登時一陣翻涌,他再一次確認(rèn),自己沒有絲毫快感,反倒是幾欲作嘔。眾人只見到廠公大人面容冷漠的離去,全程并不見一個陰鷙笑容,當(dāng)然,也不見他有半點垂憐之態(tài)。內(nèi)廷早有傳聞?wù)f他為人寬厚,說話行事總會給人留有余地,而今眾人目睹了全程,再細(xì)思量,這說法多半只是訛傳,能年紀(jì)輕輕身居高位,自打皇上御極就極得寵信倚重,自是有不一樣的雷霆手段、狠辣心機。沈徽意在立威,容與心知肚明,配合著他的期許表現(xiàn)得無懈可擊。然而回到房里,林升送來飯食,他不過才看了一眼,就揮手讓他撤下去。“大人不舒服么?還是嫌今兒的飯菜不好,我打發(fā)他們重新做一份來?”容與搖頭,只覺得腔子里空蕩蕩的,好像用什么都填不滿,“去要一壺酒來?!?/br>林升訝然,“大人要酒?”伺候容與這么多年,還從沒見他主動喝過酒,可看著他蒼白的臉色,想勸說的話也咽回到了肚子里。膳房很快找了最好的梨花白,這酒勁兒雖不大,可也算是白酒,容與的酒量到底沒練出來,前世的志向是想做外科大夫,總是怕喝多了會影響判斷,他又一貫自律,到了這輩子無牽無掛,談不上有失意不順的時候,也就更加不會想到此物。果然喝了不到半壺,他人已是醺醺然,眼前景物像是透了一層水霧,搖來蕩去。他一面鄙夷自己的酒量,一面仍在自斟自飲。林升早被他打發(fā)走,還順帶去前頭報了他頭暈不適,今日當(dāng)不得差。就當(dāng)做是偷懶又如何,他實在是倦了,眼前彌散著那些殷紅的血,即便是仇人的,也還是帶不來一絲快慰感。上輩子除卻治病救人,他沒有更多的理想;這輩子起初渾渾噩噩,打定主意能見證一個盛世,這才有后來殫精竭慮,盡他所能幫沈徽積累國庫財富,所幸他都做得很有成就感。然而不被認(rèn)可,也沒有人需要。至于沈徽,能護(hù)得了一時,能護(hù)得住一世么,當(dāng)最后一個人也不在需要他的時候,他存在的意義又在哪里?迷迷滂滂間,感覺到滿身燥熱。推窗望去,碧涔涔的天映襯著燦金的琉璃瓦,斗角飛檐,大抵象征著勾心斗角吧,原來早前不曾發(fā)覺,這深宮里其實處處藏著玄機。不知道什么時候睡著的,夢里也還是有泠泠迷霧,冬天昏慘慘的陽光刺破霧氣,如同濕冷的空氣刺穿肌膚,帶來的還是徹骨的寒涼。窗外樹影婆娑,枯枝發(fā)出干裂的聲響,好像有人影在晃動。風(fēng)停下來,溫暖的觸感拂在臉上,大概是林升怕他著涼,又來添些炭火。幽幽醒轉(zhuǎn),慢慢睜眼,看見熟悉的臉,是沈徽身披大氅,正微蹙了眉盯著他在看。容與一驚,酒醒了一半,舉目四望,確是還是在自己的房間,那么他來做什么?也不知誰點了一盞燈,屋子里不甚明亮,他使勁凝目,才看清沈徽臉上的表情。“皇上……”容與瞇著眼,茫然的問,“您怎么來了,臣告了假,今日實在不舒服……”說著微微撐著起身,一瞬間連自己都能聞到身上的酒味,那謊話沒法再編下去了,什么病癥需要喝酒來醫(yī)。他是不想見沈徽,也逃避向他繳旨復(fù)命。如今這個情形下,不必多說亦是不言自明。沈徽看了他半日,白皙的臉龐泛起不尋常的紅暈,可惜是酒的緣故,并不是因為看見了他。“林升說你不舒服,朕來看看?!彼麤]有責(zé)怪,滿是疼惜,“為什么喝酒?心里不痛快?”頓了頓,他直接了當(dāng)?shù)膯?,“是對朕的處置不滿,怨朕逼你去監(jiān)刑?”說到這個,胃里又是一陣翻涌。容與別過臉平靜氣息,口舌愈發(fā)干燥,便欲張口要一杯水來,不過想了想還是作罷。“沒有,臣只是累了,實在乏得很,身上又不舒服,睡不著便想著借酒……”下面該是澆愁兩個字,他澀然笑笑,沒再說話。沈徽嘆了口氣,伸手拂開他鬢邊的一縷碎發(fā),“說實話,朕不會怪你。朕知道你不喜歡那種場面,可是朕也是為你好,要用這個法子替你立威,不能讓所有人都尊敬,那么就要讓你的敵人都畏懼?!?/br>見他不說話,眼里仿佛罩著一層水氣,沈徽心里滿是憐惜,“你在宮里那么憋屈,前朝內(nèi)廷只有麻煩,真不如外頭自在,你要是真想出去,朕放你離開就是?!?/br>這話真是開天辟地,容與微微轉(zhuǎn)過頭,笑了笑道,“多謝皇上體恤,臣哪里也不去。如今臣走到哪兒都不可能逍遙自在了,臣已然是眾矢之的,多少人欲先殺之而后快,沒了皇上做庇護(hù),臣不是死得更快?您這樣安排,不就是要臣永遠(yuǎn)不得離開么?”沈徽眉峰一緊,“是,朕是這么想的,可朕現(xiàn)在變卦了,你過得不痛快,又何必強留你在身邊。”容與聽得笑了,要是早點說這話,用著情深款款的語調(diào),自己怕是要感動得鼻子一酸??缮蚧帐鞘裁慈?,說到作戲,絕對是個中高手。什么頭風(fēng),十有八九都是假的,倒是借機把他推出來,讓萬人怕也好憎也好,為的無非是死死困住他。誠然肯花這樣的心思留他,也是該感動一下子的,這么悶聲想著,不防酒意上來,他牽唇笑看著沈徽,“皇上肯放,臣卻舍不得走了呢?!?/br>沈徽愣住了,從來沒見過他這樣半真半假的調(diào)笑,居然有種說不出的味道,眼神繾綣滿是風(fēng)流,讓人驚艷叢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