跑到宿舍的全身鏡面前照鏡子。

他捋開背心下擺，把勻稱有力的胸腹肌全露出來，再放心地呼一口氣。

長期服藥會發(fā)胖的問題困擾他太多年，每天做夢都怕自己會變成球，會走不動路。

但現(xiàn)在這些擔心還算多余。

因為藥物只起鎮(zhèn)定作用，主要還是得靠自己穩(wěn)定和調(diào)節(jié)，內(nèi)分泌失調(diào)等等問題也需要自己去克服和接受。他在混亂和焦躁中成長，“自我控制”的過程漫長而痛苦，但他都挺過來了，也一直在路上。

盛夜行有時候覺得自己都不太像躁狂癥患者了。

昨天他為了躲路見星，跑到高一教學(xué)區(qū)域的陽臺抽了半根煙，還沒抽完就被季川抓個正著。

季川說：“我現(xiàn)在抓你抽煙，你都不跟我談上三天兩夜了?！?/br>
盛夜行就很抱歉地笑一下，“我以前是那樣？”

“嗯，還好你愛打籃球，大不了沖我面前給我來幾個招數(shù)，帶球過人、搶斷、空接什么的。要是你喜歡唱歌，那我們整個高三都別想上課了?！?/br>
說著，季川摸了塊電子煙出來。

接過那塊電子煙，盛夜行用指腹蹭了蹭那磨砂觸感，抬起眼皮，好笑道：“我還說過什么？”

季川唇角松動，也笑了：“你說你激素高，容易興奮。我學(xué)學(xué)你?。豪蠋焺e管我！我逼逼完就好了！”

“沒想到我這么有自知之明?！?/br>
“嗯，后來你就不愛講話了，愛動手了。不過還好，你都是對自己動手?！奔敬ò蚜硪粔K電子煙咬上，“高一那年，你自己把頭磕破的英勇事件，就不用我再說了吧？”

“不用了?！?/br>
帶貶義的英勇事件還少了嗎？

盛夜行也把電子煙咬上，吸一口直接吐霧，舔了舔唇角，只覺得齁甜。

他問：“什么味？”

“哈密瓜，”季川瞥一眼綠色包裝，“生活苦，得甜一點兒?！?/br>
盛夜行垂眼，盯住包裝上那顆卡通的哈密瓜圖案，“嗯”了一聲。

“其實也還好?！彼f。

和太多人相比，我這點苦，什么都算不上。

“定西確診那天，我和他在面館吃了二兩面，喝了兩瓶可樂，他也說可樂很甜。”

話說一半，季川摸摸鼻子，面孔隱沒在白霧里，“我告訴他，會好的！人都會生病，你也只是情緒生了病而已。然后你猜他說什么？”

“說什么？”盛夜行問。

季川說：“他說，我應(yīng)該不會好的?！?/br>
“我太能明白他的感受了……”盛夜行長嘆一聲。

李定西的情況他能看出來，屬于稍微輕一點兒的，和自己一樣?？墒?，這種在清醒狀態(tài)下的情況往往最難受，因為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在痛什么，卻束手無策。

但幸運的是，后來真的變好了。

市二校園后有一個盛放著荷花的池塘。

可惜，那些花朵并非出淤泥而不染，反而被不太干凈的水糟蹋得七七八八，秋老虎一過，異味順風(fēng)撲來，學(xué)生們怨聲載道，苦不堪言。

路見星最開始要戴口罩，到后面就對這氣味更敏銳，一路過就皺眉跺腳，更甚時會從喉嚨里發(fā)出“咕嚕咕嚕”的聲音，眼神兇得像要隨時提刀去砍誰。

自閉癥患者多為視覺導(dǎo)向性，于是盛夜行想了個法子：買了個七彩色的風(fēng)車給他拿著。

風(fēng)一過，七種顏色一轉(zhuǎn)，路見星安靜下來，用手指掰著風(fēng)車葉片，一片一片地數(shù)：“紅……橙……黃……綠……”

然后，路見星再拿著風(fēng)車進教室。

他把風(fēng)車插在課桌斜上方的螺絲釘槽里。

學(xué)生時代，課桌更新?lián)Q代，難免有上一任“桌主”手賤在桌面留下過洞眼。

市二條件就那樣，能用的繼續(xù)用，路見星每天上課都拿橡皮擦狠命兒地擦鉛筆印，再把橡皮擦皮屑全戳進桌面洞眼里。

風(fēng)車一插，路見星的桌面又成了高三七班一道靚麗風(fēng)景線。

教室窗戶大開著，秋風(fēng)過，吹得他的小風(fēng)車呼呼亂轉(zhuǎn)。

偶爾盛夜行中途睡醒，睜眼就看見那小風(fēng)車安靜著轉(zhuǎn)得飛快。

目光再向下挪，路見星正全神貫注地玩兒橡皮，側(cè)顏秒殺他所見過的一切。

朦朦朧朧間，清清醒醒外，盛夜行想起天使與彩虹的搭配。

就這么一下，心又被世界吻了個遍。

為了送李定西，校隊教練帶著一群孩子到校門口的火鍋店開了一次葷。

啤酒、葷素菜、豆奶等等全上了桌，教練拿著啤酒瓶給學(xué)生們來了一次激情演講，李定西帶頭叫好，折騰得整個包間熱熱鬧鬧，每個人都在笑。

吃到一半，湯鍋內(nèi)加了兩次水，盛夜行注意到李定西開始只吃不說話，沒什么表情。

“哎，說話。”

盛夜行用胳膊肘推他，“你現(xiàn)在一不吭聲，我們就緊張?！?/br>
李定西喝了口奶，“我感覺我上午的時候情緒挺好的，一到晚上又有點兒失落……我要垮了?！?/br>
“垮個屁?！?/br>
顧群山嘀咕一句，給李定西下了盤他最喜歡的蝦滑，“都看醫(yī)生了，看過就沒事兒了。”

李定西突然指著自己說：“吃藥會讓我看起來很木訥嗎？”

“不會，它會讓你面無表情，”盛夜行冷笑一聲，“只會讓你看起來很酷?！?/br>
顧群山在一旁做了個扶墨鏡的動作。

和老大一樣酷。

“我好討厭這樣的自己，好討厭，”李定西話語含糊不清，“以前我只覺得自己話太多，太開朗，根本就沒往這方面想……”

“別想那么多，”教練夾菜給他，“好好去放松一下，回來還能繼續(xù)玩兒球呢?！?/br>
李定西捂臉道：“玩兒不了了，我沒救了。”

教練：“不要這么說。”

“那要怎么說！”李定西像某個開關(guān)被摁了，猛地站起來，渾身發(fā)抖，“我也不想鉆牛角尖，但是……”

“紙，拿紙，”盛夜行招呼顧群山，“給他拿張紙。”

因為盛夜行以前常有事兒沒事兒身上就出血，顧群山這群兄弟就習(xí)慣了備紙，沒想到有朝一日能用到李定西的眼淚上。

等衛(wèi)生紙都糊到臉上了，李定西才反應(yīng)過來自己又應(yīng)激流淚。

他把眼淚擦了，賭氣似的坐在一旁，“我只想自己待著?！?/br>
“我們陪著你的?！笔⒁剐姓f。

李定西點點頭，又搖搖頭。

確診書上的“雙向情感障礙”讓他不得不接受現(xiàn)在的自己。

他突然感覺手心涼涼的，一低頭，是路見星在捏他的手掌心。

再抬頭去看路見星，李定西發(fā)現(xiàn)路見星并沒有在看著自己。

路見星低著頭吃力地在嚼盛夜行給他夾的一塊毛肚，眼神專注，像完全不在乎周圍發(fā)生了什么。

安慰人，他有他自己的方式。

吃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