翠微蹲下|身撫著那處，驚問道：“女郎，這是怎么回事？今日在寺中，可遇了什么事？”

    阿綺一愣，垂眸望去，方想起白日與郗翰之和蕭明棠二人的糾纏，下意識(shí)抽手，輕輕扭動(dòng)皓腕，道：“不小心傷了，無礙，早已不覺疼了。”

    她這一身肌膚，本就極易磕碰淤青，平日若貪睡，稍不留神，也會(huì)因床榻被衾不夠柔軟而留下幾道紅痕，是以翠微聞言，未再追問，只繼續(xù)替她披上紗衣，自嘟囔著至架子間尋來化淤的藥膏替她敷上。

    墨綠的藥膏帶著淡淡的沁涼，透過腕間肌膚悄然傳遞，令阿綺胳膊間起了一層細(xì)小顆粒。

    她顫了顫，再度憶起禪房中，少年天子那張白皙卻陰郁可怖的面龐，恐懼間，竟隱隱生出幾分疑云。

    從前因種種原因，她從未深思，然今日看來，卻覺那同泰寺中，頗多怪異。

    她隱約想起幼年時(shí)，曾聽宮人說起，她的母親廬陵大長公主，便是在懷著她時(shí)，與時(shí)為皇后的蘇后一同入同泰寺進(jìn)香，卻不慎跌倒，導(dǎo)致當(dāng)夜難產(chǎn)，拼盡全力將她這個(gè)女兒生下后，便溘然長逝。

    因這一事，她自記事后，有數(shù)年都對那座皇家寺院頗為抗拒。然因居蘇后膝下日久，屢屢隨她出入寺中，方漸漸習(xí)慣，不再多思。

    可蕭明棠不同。他對同泰寺的抗拒，自幼年至成年，仿佛從未減弱，反而與日俱增。

    阿綺記得，幼年時(shí)，蕭明棠不過是因恐懼寺中形態(tài)各異的高大佛像，而時(shí)?？摁[，可至后來將她囚在浮屠中，他幼時(shí)單純的恐懼，已盡數(shù)化作憎惡與痛恨。

    他的憎惡，與蘇后的熱衷，截然相反，可母子兩個(gè)，似乎誰也不愿妥協(xié)……

    阿綺正凝眉深思，便聽戚娘在外低道：“女郎，阿萱娘子派的人已至，可要入內(nèi)來見？”

    “令他進(jìn)來吧?！?/br>
    阿綺起身至外間，籠好衣襟，才端坐至榻上，便聽一陣沉穩(wěn)而輕微的腳步聲由遠(yuǎn)及近，一抬眸，便見一面方耳闊的高大壯漢立在近前，一身內(nèi)斂武氣，沖她拱手道：“仆谷梁，愿為夫人效命?！?/br>
    谷梁本是孫寬手下，多年來行走南北方之間，與三教九流之人皆打過些交道。

    去歲會(huì)稽生變亂后，孫寬為護(hù)崔萱安全，便暗中派了十余人，個(gè)個(gè)沉穩(wěn)可靠，辦事妥帖，長留崔萱身邊，一來可為侍衛(wèi)，二來則可供驅(qū)策，谷梁便是其中一個(gè)。

    阿綺如今出嫁，身邊貼心之人，只翠微與戚娘等婦人，限于宅院之內(nèi)。在外雖有不少仆從，可皆是崔家舊仆，待她這個(gè)從小在宮中長大的女郎，未必十分忠心。

    崔萱得知此事后，便主動(dòng)將谷梁等五人遣至她身邊，教她在外時(shí)，有個(gè)可靠之人辦事。

    阿綺笑著令翠微替他設(shè)榻斟茶，道：“足下請飲茶。聽阿秭說，足下家中還有一幼弟，不過十歲，若不嫌棄，可領(lǐng)入府中來，我可請人教導(dǎo)他讀書識(shí)字，習(xí)騎射之術(shù)。其余幾人之親眷，也皆可送入府中，我自會(huì)命人照料?！?/br>
    谷梁忙躬身道：“若能如此，多謝夫人，梁感激不已，日后為夫人效命，定竭盡全力，肝腦涂地?！?/br>
    阿綺笑著搖頭：“足下不必如此，既是替我辦事，我本也該厚待足下?！?/br>
    說著，她略一思忖，忽而壓低聲道：“眼下，的確有一事，需請足下替我尋人打聽?！?/br>
    谷梁忙洗耳恭聽。

    “我想知曉，同泰寺中那位道遠(yuǎn)大師，與太后之間，到底有何隱秘?！?/br>
    谷梁一愣。

    阿綺知此事困難，不由問：“足下可是覺為難？”

    谷梁思忖道：“不瞞夫人，仆愿盡力一試，只是能否辦到，實(shí)不敢保證?！?/br>
    ……

    卻道謝夫人攜崔萱自同泰寺歸府后，便迫不及待將寺中周夫人與阿綺之言，向崔淮一一敘述。

    崔淮聽罷，氣急敗壞，直覺孫寬之事有辱門第，不由分說，便將meimei喚來，狠狠訓(xùn)斥，末了，一面又責(zé)阿綺心思不善，一面急著要趁太后命人來游說前，先將孫寬驅(qū)出建康城去。

    然而蘇家早有防備，主動(dòng)將孫寬請為賓客，令其無可趁之機(jī)。

    非但如此，先前有意與崔淮結(jié)親的幾家，不論是士族高門，還是皇親貴戚，皆不再與之交通。

    如此不過兩日，已教崔淮自起初的憤怒與不滿，變做惴惴不安。

    崔家雖有聲望，可至他這一輩，卻已無身居高位者，如今之形勢，顯然除蘇裕刻意為之外，亦有太后暗中的意思，令人人都逼著他，不得不將meimei嫁給那寒門武人。

    他思來想去許久，終只能忍下心中不滿，命夫人往鐘山腳下，郗翰之的府邸走一遭。

    ……

    鐘山府中，阿綺正閑庭信步，領(lǐng)謝夫人于曲水邊賞景。

    今日日色甚好，她立涼亭中，指著蜿蜒的潺潺流水，道：“堂嫂不知，此水引自昆明湖。昆明湖雖距此不遠(yuǎn)，可要引水至此，也著實(shí)不易，頗費(fèi)了我許多功夫。”

    謝夫人在旁聽著，始終心不在焉，一心只想著崔萱之事。

    她耐著性子隨阿綺在庭中走了一圈，見她仍毫無停下說正事的意思，終是忍不住駐足打斷：“阿綺，堂嫂今日前來，實(shí)則有一事相求。”

    阿綺面色一滯，心知她定是要說堂姐的婚嫁之事，遂只微笑著引她入正廳坐下，又親自斟茶奉上，道：“阿綺知曉，堂嫂是否想令我入宮去，想太后求情，好教阿秭不必嫁給那孫參軍？”

    謝夫人一愣，未料她先前繞了那樣久，此刻卻突然這般直接，待回過神來，忙點(diǎn)頭道：“正是此事！孫寬此人實(shí)在不識(shí)好歹，仗著有蘇家的袒護(hù)，竟將主意打到阿萱身上?！?/br>
    說罷，謝夫人有意靠近些，拉著她的手道：“咱們崔家在你的婚事上，已教蘇家算計(jì)了一遭，此次阿萱議親，覺不能教她也嫁個(gè)寒門武人。阿綺，堂嫂素知你姐妹二人情誼深厚，你定也不忍教你阿秭下嫁，對不對？太后待你從來親如母女，我與你堂兄，便是想教你去求一求太后，咱們家的門第，實(shí)在不容再辱沒了?！?/br>
    她一番話說得語重心長，卻教阿綺想起自己與郗翰之成婚前的種種。

    這樁婚事，自她父親過世后，崔家便再無人提過，崔淮等因她的身份尤貴，亦曾起過悔婚的心思。

    若無東南那場戰(zhàn)事，只怕她此時(shí)還待字閨中。

    當(dāng)初，是尚書令蘇裕，自東南戰(zhàn)事起后，有意令郗翰之領(lǐng)北府兵南下平叛，為籠絡(luò)他，便舊事重提，以家國安危與崔恪嶠之一世英名為由，令崔家不得不嫁，就連太后，也不過是起初擔(dān)憂身份懸殊，待戰(zhàn)事愈緊時(shí)，便再無二話。

    崔淮打心眼里便瞧不起寒門庶族，因而對此始終耿耿于懷，至親meimei崔萱的婚事，哪怕將她嫁給士族中聲名狼藉者，只要對他的仕途有利，也在所不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