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往一次的商隊更多選擇盤桓于此數(shù)月，領(lǐng)略中原風(fēng)土人情。

海商會是在樂逾理事后才漸成規(guī)模的，樂羨魚自他十七八歲起就撒手不理，樂逾慣會異想天開，偏偏蓬萊島內(nèi)又多有心細(xì)如發(fā)、顧慮周全之人，一來一去，本來看是小打小鬧的海商會一發(fā)而不可收。三年后，他請蓬萊島上年事已高，卻仍以樂氏仆從自居的老總管出任會長，海商會明面上與蓬萊島并無多大關(guān)系，他用會長頭銜請走了萬海峰，改主仆為主客。老總管不必再為樂氏勞心勞力，甚至耳提面命三個兒子都要奉樂氏為主人。祖孫三代移居錦京，做起置地購屋，前呼后擁，起居八座的富家翁。

婢女引樂逾入宅，見樂逾衣飾尋常，心下輕視，蓋因這萬府中下仆皆衣錦繡，手腕上環(huán)飾磕碰，繡鞋尖頭綴一點(diǎn)明珠。宅內(nèi)陳設(shè)極是華貴，朱門綺戶，婢女挽起翠影紗，一張寬大的紅木床榻上坐具亦是獸皮所制。萬海峰柱杖而出，把上位首席讓給樂逾，欲扶杖拜倒，樂逾一把扶住?！拔艺f過許多次了，萬老不必對我行禮?！?/br>
萬海峰道：“老夫恭候島主數(shù)日?！睒酚獾溃骸拔掖朔情T，也沒有大事，只想問你一個問題。我母親……”他語調(diào)變得很艱難，瀟灑散漫久了，真到某些時刻反而十分畏難。他緩了緩，說：“母親是否已經(jīng)不在人世了？”

萬海峰不置信地看著樂逾，稍后才嘆：“知子莫若母，夫人果然沒料錯?！庇蛛y以心服地問：“島主是如何肯定的？莫非是三年前找去小敷山，夫人卻避而不見？”

樂羨魚早在四年前，遁入道觀半年就離世了。蓬萊島舊人，憂心樂逾承受不起喪母之慟，又憂心蓬萊島失去宗師庇護(hù)，遭諸方覬覦，故而按樂羨魚死前的安排，做出種種她仍在世的痕跡。樂逾若有行事出格的地方，便會有人模仿她的筆跡口氣訓(xùn)斥兒子。

她死前數(shù)月條理分明地交代后事，自她父親乃至祖父起追隨樂氏的老人都滿目淚水，她卻說：“你們不必瞞那小混賬。”語氣平淡之極，想想又是且不悅且驕傲地說：“瞞也瞞不住?！?/br>
究天人之際，通造化之變又如何。宗師為天人，天人也難逃衰竭之日。要突破宗師境界，古往今來，若不是得到另一位宗師無私點(diǎn)撥，就是要適逢天地異象，忽然感天地之力。她十九歲誕子，大徹大悟，專心武學(xué)。十年后，登高山逢月犯熒惑，心中似有所得，面懸崖三日，堪破最后一關(guān)。從此心無掛礙，達(dá)到正趣經(jīng)中太上忘情的心境。

再十年后，就早早陷入天人之衰。青絲自那一日起漸轉(zhuǎn)蒼然，自習(xí)武有所成以來清涼無汗的身體重新因暑熱發(fā)汗，她大限將至，便遠(yuǎn)離蓬萊島，避入東吳深山中名為小敷的那一座，獨(dú)自一人，尋得一處野觀度日，心如止水，靜候那個視死如歸的歸期。

樂逾去尋她，他總有辦法知悉母親的所在。游山玩水一般帶大隊人馬浩蕩而至。樂羨魚卻閉門不出。

她這母親做得向來古怪，我行我素，道是人間如逆旅，你我母子一場，今已緣盡，不必再尋。

樂逾只求與她見一面，她卻說，我已證大道，從此道即是我，道在微塵毫端，亦在山海日月。你若想見我，看塵埃是我，看泥丸是我，看山是我，看水是我，看云霞日月俱是我。

她堅拒與獨(dú)子相見，樂逾也不苦求，在她道觀前，懸崖外，立身跪下，坦然說：“母親生我養(yǎng)我二十三年，既然要與我緣盡，我唯有以日代年，還你養(yǎng)育之恩?！北闶钦l來勸阻也無用，在觀外隔一道門，日日如此，跪了她二十三天，之后轉(zhuǎn)身不回頭地下山，再不追尋。

萬海峰以為他被蒙在鼓里，他卻早已知道母親不在了，所以公孫子丑談起頎頎終將弒母，他并無多少擔(dān)憂。樂逾道：“自纖纖落下山崖，失落山中，母親卻不尋找起，我就知道?！彼娜绲陡?，往昔母親不在仍能對自己說尚有親人存世，如今卻終究成為了無父又無母的孤兒。滿腔悲慟，他竟在這時揚(yáng)眉一笑，用與其母如出一轍的語氣說：“在這世間，唯有死，能把一個絕頂劍客和她的劍分開?！?/br>
第18章

他明白與母親早已是訣別，所以靜默守她二十三日，以之代替旁人訣別時一切有或無的言語。樂氏本就是出了名的只與一個人婚配只有一名子女，在樂羨魚以前，歷代都是神仙眷侶，子女雖然自幼與父母別處而居，卻相互重視。或許是因牙牙學(xué)語起便學(xué)正趣經(jīng)，對世間人與事，都是合則來，不合則去，或是乘興而來，興盡而去。

萬海峰拄著手杖道：“老夫前幾日冒犯島主……”中氣十足，卻有難言之處，他厲聲道：“島主這一回的決定，老夫不敢茍同。島主處處與蓬萊島撇開關(guān)系，不愿牽連我等，焉知此舉才是輕重不分，本末倒置！對蓬萊島而言，島主才是重中之重，不可或缺的人。老夫?qū)嵲诓荒芸磵u主以身犯險，拼著失禮犯上也要履行夫人的囑托，勸說島主?！?/br>
他本是漁民出身，十余歲時雙親亡于海嘯，自賣為奴，被樂逾的祖父信手救下，這樣的隨意施恩不指望他報答，救的是旁人也就銘記于心罷了，他卻咬死大恩必報，乘一只舢板追樂氏的船，那一任島主唯有把他帶回。

自樂逾記事起，萬海峰已是滿面嚴(yán)肅的鶴發(fā)老人，古板干練，不是樂逾天性喜歡的有趣柔婉之人。母親對他尚且以禮相待，到樂逾這一代，更是對他敬而遠(yuǎn)之?，F(xiàn)下樂逾卻只是搭了搭他的肩膀，這樣的舉動讓萬海峰一愣，樂逾攬著老總管的肩道：“萬老放心，蓬萊島不會有事，我也不會有事。我自有計較。”

樂逾去春芳苑見殷無效，殷大夫在春芳苑過得十分愜意，他本就是異域風(fēng)情的美男子，謙謙君子，待人和婉，因為常年沒有病人，便將春芳苑內(nèi)許多見他臉紅的妙齡少女當(dāng)做了潛在的病人。數(shù)日內(nèi)把了許多個脈，開了許多調(diào)理婦女陰虛宮寒，氣血不暢，手足冰冷，天葵不準(zhǔn)的藥方。

樂逾現(xiàn)身時，他正將一副藥遞給一名二十余歲的侍女，那侍女眼圈通紅，低聲道謝，左顧右盼地藏藥入袖，飛快地走了。

樂逾待她提心吊膽地離去，才出現(xiàn)在窗外，手撐窗臺，一用力就翻入室內(nèi)，氣也不喘，撩撥他道：“半月不見，‘小圣手’術(shù)業(yè)有專攻，如今是婦科圣手了?！币鬅o效見他跳入，也不收藥枕，待樂逾坐到對面，擼起衣袖置手腕于枕上，給他把脈，才道：“凌先生說話不謹(jǐn)慎，我這婦科圣手可也為你治著呢?！?/br>
“治得如何？”

殷無效沉吟道：“你體內(nèi)的情根之毒……或許是受蠱蟲影響，生長太快，如今只要有引子已經(jīng)可以引發(fā)了！我上回試著做的解藥在綠竹堂被那場火燒了，要再做至少得十日。你的情蠱不日即將復(fù)蘇?！?/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