允了顏錚守靈至卯時再出宮，上好的楠木棺中，那人冠帶齊整，玉顏比往日更顯安寧，密密鴉睫紋絲不動。

顏錚記得顧青總是因病淺眠，很少能睡個好覺。

他曾有無數(shù)次偷窺過大人的睡顏，卻從未敢如今夜，目不斜視，癡望至明。他很想將他摟在懷中，而不是任他在這樣的冬夜獨自一人躺在冰冷棺木里。

姜岐見四下無人，倒了些水來遞給顏錚。

顏錚搖了搖頭。

“長卿服的是茉莉花根，一寸可昏厥一日，脈搏呼吸皆無。人至多服六寸，超出七寸便再不能醒。過了今夜長卿就會慢慢恢復(fù)知覺，明日出殯遼王會親去，要等入葬后，才能將他掘出來?！?/br>
顏錚默默點頭。

姜岐又道：“我原不知他為何寧死不愿留在宮里，宮中有天下靈丹妙藥，有王爺情深于他，最后的日子，不該在此平靜度過，少吃些苦？

他卻一日也待不得，原是為的你?！?/br>
“大人，時日無多了吧?！鳖佸P聽至此，方才緩緩開口。

“奪宮那夜，先帝命人喂了他兩枚極樂丹，早已是雪上加霜。待隨你出了宮，至多一月之期，大抵過不了冬至?！?/br>
顏錚復(fù)又沉默不語。

他早做了隨顧青去的準(zhǔn)備，能守著他一日便度一日吧。

第二日清晨出殯，遼王果然親自來送，顏錚見他命人去御史府取了許多顧青常用之物隨葬，其中赫然醒目的是那尾南風(fēng)琴。

顏姚哭得行不動路，和魏大娘倚在一塊兒，叫人不忍聽聞。姜岐望了望四周，在遠遠的高崗上看見個人影，瞧著像是劉闊，他搭手再看，人已沒了蹤影。

到了夜里，好不容易墳地里死寂無聲，姜岐和顏錚悄悄潛了回來，才將棺木上的蓋土挖開了，顏錚猛地回頭，“什么人？出來！”

竟是戚順領(lǐng)著個內(nèi)侍，從林子里踱出身來。

“戚掌??！”姜岐心都要跳到嗓子眼了，怎么會被他察覺。

顏錚忙將姜岐擋到身后，他當(dāng)日進宮就是落在戚順手里，戚順的武功如何，沒有人比他更清楚，何況今日他身后還跟了個高手。

“戚掌印深夜至此，可有事？”

戚順不由得輕笑起來，難道不該是他問他們意欲何為？

他開門見山道：“昨日兩位靈堂之語，我都聽見了。今日特來拜別顧大人。姜太醫(yī)和顏大人不必在意雜家?！?/br>
姜岐將信將疑，顏錚則壓根不信他，滿面提防之色。戚順是遼王心腹，且看他在奪宮中翻云覆雨的本事，亦不可親信此人。

然而戚順不動手，顏錚帶著姜岐，顯然先發(fā)制人并無任何勝算，只得繼續(xù)觀望。

戚順回身吩咐跟來的內(nèi)侍，卻是讓他幫著一同開棺。

顏錚也沒得理由推辭，三人動手，果然起開棺木快了許多。

顧青在里頭早已醒了，被悶得快憋過氣去，還多虧戚順帶了人來，不然等這釘?shù)盟浪赖某林毓啄驹俚R幾刻，他是真的要去見閻王了。

顏錚一把將他抱出棺來，顧青死而復(fù)生，見魂牽夢縈之人就在眼前，夜中一時忘情，緊緊摟住顏錚，倒把顏錚嚇了一跳。

“大人，你無事吧？”

“無事！”

“明遠，你的頭發(fā)！”

“無事！”

有爾在懷，皆當(dāng)無事。

放下顧青，顏錚先朝姜岐跪禮，顧青醒過神當(dāng)即跟著跪地，救命之恩，當(dāng)行重禮，顧青入鄉(xiāng)隨俗，也要表一表心意。

到底被姜岐拉了起來。

顧青這才看到戚順，“戚掌??？！”顧青原還驚喜，奪宮中多虧了戚順，他才救下劉闊，又逃出了禁宮。

不過他旋即反應(yīng)過來，如今雙方立場可是有些不妥。

“掌印這是準(zhǔn)備拿我回去呢？”

月影婆娑下，顧青君子如竹，面上清正不見艷色，像極了戚順記憶中的某個人。

他擺了擺手，道：“顧大人莫要誤會。雜家是來和顧大人拜別的?！彼f完，不忘讓跟著的內(nèi)侍送上程儀，沉甸甸一包，除了銀子銀票，還有不少別的。

“另則，還想冒昧問大人兩句話。”

雖已是司禮監(jiān)掌印，戚順待外官總是一副謙和模樣。顧青莫名想起穿來后，每次遇見戚順，總能發(fā)生些影響他生命的大事，頭一次遇見顏錚，廷杖時替他尋過辯駁機會，奪宮中幾度生死相遇，也許還有今夜。

他對戚順做了個恭請的手勢，“還請戚掌印但問無妨?！?/br>
“大人為何離了宮，仍愿做御史耗盡心血？”

顧青一愣，顯然沒有想到會是這樣的問題。他認真思索了下，開始時，他是想自保，然而隨著時局的改變，這一點變得越來越無足輕重時，和他在前世時一樣，他覺得要做他該做的事。

顧青試著用古人的話來談這種理想，“民為貴，社稷次之，君為輕。”

這是中的名言，很能契合顧青想表達的意思。

戚順聞言，面上有一絲驚詫閃過。

顧青想了想，又解釋道：“大啟立國不久，眼看國祚還長。然而更長遠的，是中原大地及其上子民。這千里之境，有大好山河，璀璨典儀，飲食豐美，家園族脈皆綿長。

中原不會仰仗一家之姓，不會為一人之天下，當(dāng)有覺醒之百姓，開明公義之律政，則社稷安，而君為舟，民為水，載覆皆由水。”

這番話一說，不僅戚順呆愣當(dāng)?shù)?，姜岐和顏錚也頗為驚訝，想不到顧青會有這等背君的言論。

顧青心知戚順要抓他，也不差這幾句話了，他一吐為快。

戚順急急再問：“如果邊地有歸順大啟之小族，習(xí)俗大異于中原，斷發(fā)文身，食蟲火葬。大人如何看待其俗？”

姜岐和顏錚都暗道如此野人，實在該好好教化一番。

斷發(fā)文身，顧青實在不覺得有什么，現(xiàn)代人男女都斷發(fā)，紋身更是個人選擇。古代之人，生活之地的環(huán)境起很大影響，生活在濕熱之地，斷發(fā)來的更方便衛(wèi)生，這樣習(xí)俗反而顯得合理得多。

紋身，一是氏族流傳下來的文化，二是，顧青曾多次去過非洲，紋身染料有不少可以保護皮膚，一防曬傷，二防蟲毒。地緣不同造成文化不同，這在現(xiàn)代早已是共識。

同理，食物中含蟲類，也是地緣的緣故，火葬則可能是地緣，發(fā)展水平和信仰共同的影響。

總之，顧青一點不以為意。

“我并不以為此等習(xí)俗有不妥之處，需要強行教化。各族有其因地制宜演化而成的風(fēng)俗，大啟百姓很不必輕視他族。于我看來，只要這些異族歸順之心不改，可任其保留習(xí)俗，圈地自理。”

顧青見戚順望著他眼中隱隱有流光閃過，他想起宮中戚順在密道前看他的目光。

一時間，戚順已回神道：“雜家原生于滇地巫尼族，族人因不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