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微微側(cè)過頭去，看向顧青。

眼神交匯，顧青目中流露憐惜，痛心，擔憂，撫慰……種種情狀俱是為他而生，末了終是化作個完整的劉闊定定落在那琉璃瞳中。

天地間，至此，原還有他劉闊容身之處。

顧青只見兩行清淚不知不覺淌下劉闊面頰，他頭臉身肩的雪經(jīng)了地龍蒸騰，全作了雪水澆灌下來，此刻發(fā)濕衣沾，和著淚痕，凄涼情狀好不狼狽。

“拓之……”

劉闊被顧青一喚，忽地眼現(xiàn)決心，面露狠意，榻前二人尚在呆愣中，他猛地沖上前去，將劉朝宗以雷霆之勢捆到榻上，嘴里亦同時堵上絲帕。

劉闊明明下手那般干脆狠厲，待完了事，卻似渾身力氣抽盡，軟癱在榻旁，他蜷起身子，痛哭流涕，成了淚人。

顧青急忙上前，將他攏在懷里，拖離劉朝宗。

“拓之，你怎么來了？都聽見了？”

劉闊無力點頭，擼起袖子擦了擦淚道：“我知他們不日就要起事，見父親連夜不曾回府，就猜著要奪宮了。

我原想趕去御史府將你藏起，誰知府里說你入了宮。我又趕到東華門候著，哪知等到宮門要下鑰了，還沒見你出來。

我心想要出事，就求了東宮首領(lǐng)太監(jiān)讓他許我進來。他不知父親壓根禁了我的足，被我一陣哄騙，以為我是來遞消息，放了我進宮。

我一路摸到紫宸殿，卻遠遠見著父親領(lǐng)著你往永春宮來。

我又悄悄跟了過來，發(fā)現(xiàn)不多時宮人便被遣散，只留了兩個內(nèi)侍守在門前。

我趁其不備將人揍暈，拖到窗下，正聽見父親罵我悖駁人倫。我想不管不顧進來搶了你走，又聽父親道，你害死了他另一子……”

劉闊說著說著再難繼續(xù)，眼中淚水難抑，終又決堤而出。

顧青眼見他停在那兒，目露呆滯，神光也渙散起來。

“拓之！拓之！”

顧青緊緊擁著劉闊將他拖了起來，“先隨我出宮，這里不可久留。”

劉闊勉力靠著顧青，再不看榻上人一眼，兩人攙扶著逃離永春宮。

宮外，朔風割面，夜中大雪紛亂回旋，顧青與劉闊深一腳淺一腳踩在雪里，慢慢挪向冷宮暫避。

不想才走到半道，劉闊忽然止了步，抓著顧青道：“不行，我要去救皇上！”

顧青乍聽以為劉闊得了失心瘋，再看他，明明眼神清明，面露決斷之色。

“長卿，”他神情略顯激動，唇舌顫抖往外蹦話，“我知道皇帝不是明君，可他不該死在狄人和我父手中?。　?/br>
風雪中，周遭景物俱已模糊，只有檐下的角鈴聲聲撞入人心。

顧青直視劉闊雙眼，頂風喊道：“你知不知道，那狄人刺客神出鬼沒，殺人于無形。你這是去送死！”

“我必須去?！眲㈤熝凵穸ǘ?，決心已無可回轉(zhuǎn)。

父親叛國，身為兒子去救皇帝，是大義如此，還是父債子償？

顧青深知劉闊此刻的心境已難以常理來論，遭逢這等巨變，世間恍然已無他立足之地，難保劉闊內(nèi)心沒有飛蛾撲火的想法。

何況他是古人，臣不可弒君，許多事于他看來并沒有第二條路可選。

顧青不肯松開劉闊，反倒伸手揪緊他，“要去同去！我不能看著你死！”

他心下正待劉闊與他爭執(zhí)，準備就此拖延一番也好。誰知，頸后處突然傳來劇痛，顧青眼前一黑，頓時失去意識。

劉闊手法嫻熟敲暈顧青，將人接在懷里，打橫抱起，抬頭見不遠處是孤立雪中的藏書閣。他徑直奔往閣后假山，尋了個隱蔽山洞將人藏在里頭。

洞里漆黑安暖，隔斷了外頭的風雪。

劉闊的淚儼然已經(jīng)流干，他伸手在顧青的頰邊輕輕摩挲了兩下，轉(zhuǎn)身往紫宸殿絕然而去。

顧青醒轉(zhuǎn)時，四周漆黑靜謐，他一摸頸后仍是疼得呲牙，待到急急忙忙出了藏書閣，忽聽不遠處傳來金戈刀劍之聲。

顧青飛速轉(zhuǎn)過念頭，心中猜測多半是遼王的人馬殺到了。

不知已暈過去多久，但愿，還來得及。

他心懷希望拔腿飛奔，朝著喊殺聲的方向?qū)とァ?/br>
時已夜半，落雪不見絲毫停歇，天寒地凍間，顧青非但不覺得冷，渾身還在冒汗。

他服下整整兩顆極樂丹，噬骨的毒藥，令顧青身輕如燕，勁力無窮，根本是燃燒五臟六腑以為代價。

顧青還未能接近亂戰(zhàn)之地，已有流矢嗖嗖飛來，他忙借游廊躲避，行進間只見鮮血匯成小溪，分成幾股流入廊下。

他踏過血水，極目在一片刀光劍影中尋找領(lǐng)頭之人。

廊前有燈，顧青在焦急中暴露了身形，殺至外圍的士兵發(fā)現(xiàn)有人窺探，此時哪里還分什么敵我，幾步間已騰躍至顧青跟前，舉刀砍來。

顧青早一步跳回廊內(nèi)，往來時處飛退，幾息間人已至長廊轉(zhuǎn)角，卻猛被一堵血rou高墻所擋，嘶鳴中，駿馬前蹄高舉，顧青硬生生止住身形才不至于喪命蹄下。

后頭追兵已至，顧青神情緊繃到了極點，忽聽馬上人大喝一聲，“自己人！”那兵士才放低了刀，返身離去。

馬身側(cè)轉(zhuǎn)過來，上頭的人露出一身錦衣，是司禮監(jiān)掌印戚順。

“顧大人，你無事就好！”

顧青來不及應(yīng)好，先道：“快，去紫宸殿，要救劉闊！”

曉是戚順再敏銳，也無法將這些話連起前因后果，但他稍稍遲疑了片刻，便毅然伸手將顧青拉上了馬。

宮苑內(nèi)路，再沒有人比戚順更熟記于心，他穿廊過橋，抄近路眨眼就到了紫宸殿外。

龐然大殿，空寂無聲，燈火泄出廊外，于這雪夜中透出絲絲詭異。

戚順扶了顧青下馬，輕身道：“大人跟緊我?！?/br>
顧青只見他卸了斗篷落在雪地里，側(cè)手自腰間劃過，寒光閃起，一柄極窄的軟劍已亮在了手中。

這身姿起勢，看得顧青直發(fā)愣，這戚順到底還留了多少后手。

兩人才沖上殿階，就見自殿門處往內(nèi)橫七豎八每隔幾步就躺著尸體，從侍衛(wèi)到宮女太監(jiān)，不下幾十人。

翻過這些尸身，兩人直入后殿，這才聽到了打斗聲。

顧青匆忙掃過，只見幾名金吾衛(wèi)倒在皇帝身邊，皇帝身上有血，無聲無息倚在墻角，不知死活。

殿內(nèi)僅剩一名金吾衛(wèi)還在與那狄人刺客纏斗，劉闊在旁不時偷襲，兩人均已掛了彩，尤以那侍衛(wèi)傷得頗重，半邊身子浴在血里。

劉闊還活著，顧青方松了口氣。

戚順手中軟劍似銀蛇飛入空中，蛇身躥起卷向刺客右臂，那刺客當即放棄已無還手之力的侍衛(wèi)，毫不戀戰(zhàn)往梁上躍走。

戚順內(nèi)力灌于劍身，劍尖往下一點，人已騰空追上，兩人交手數(shù)下，那刺客忽然灑出漫天針芒，芒上閃閃爍爍皆是藍光，顯然淬有劇毒，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