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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起來我倒差點忘了,不止北邊,你們東州,你自己不就是嗎!”宋明晏腦子里轟地一聲嗡鳴起來。哲容的話像是一道機關(guān),一把鑰匙,硬生生撬開了他不愿再去想的那些記憶。那個多年不曾出現(xiàn)的鬼魅聲音再次響在了宋明晏耳畔,它變換著聲線,時近時遠,纏綿似爬藤,更如跗骨之蛆,驅(qū)之不去。晏兒的脾氣怎么還這么軟,當(dāng)心你三哥又欺負你,到時候再哭鼻子了可別找我?guī)湍愠鲱^呀。是阿姊的聲音。朕對明晏期望甚厚,明晏亦不曾叫朕失望,很好很好。是父皇的聲音。殿下宅心仁厚,將來定是一位心系蒼生福澤萬民的賢王。是太傅的聲音。四殿下心腸又好,模樣也好,將來不知道要迷倒泰燕多少閨閣女兒呢。是宮女冰素的聲音。明晏,走,我?guī)愠鰧m看燈會去!是少司徒盧允央的聲音。……若沒有那些乾坤變幻,他本該按著所有人的希望,亦順利長成所有人希望的那個樣子,是阿姊身邊的撒嬌幼弟,是父皇期望的溫潤君子,是太傅贊許的優(yōu)秀學(xué)生……宋明晏眼底升騰起一股迷離的狂熱之色。身下哲容還在叫罵什么,但他的咆哮詛咒皆被宋明晏腦中嘈雜絮語蓋去,竟一個字也聽不清。連男人那張極怒極恐的面容也在宋明晏眼前不斷地扭曲變幻。最終變成了宋澤儀的臉。頃刻間,宋明晏掌中短刀用力切入了哲容的脖頸,鮮血霎時飆灑出來,濺了宋明晏一頭一臉,有幾滴猩紅液體鉆進了眼眶,和青年眼中濕潤淚水混在一起,生生刺痛了眼球,宋明晏用力閉一閉眼,最終不曾有半點滴落出來。35哲勒趕到時,灰煙正在河畔悠然吃草,而他的主人則呆立在河邊,留給哲勒一個背影。哲勒一扯韁繩,白電發(fā)出一聲嘶鳴,緩緩減速,親昵地停在了灰煙身邊。“宋明晏。”對方緩緩轉(zhuǎn)身,映入哲勒眼中的那張臉上血跡灰塵斑斑,像是剛從修羅道里爬出來的凄厲惡鬼。而宋明晏在看到哲勒的那一刻原本凝固的五官終于有了松動的裂紋,呆滯紛紛剝落換上了驚訝,驚訝轉(zhuǎn)瞬又被慌亂替代,身體第一反應(yīng)居然是向后退了兩步,硫磺泉邊土壤松軟,馬靴踩在上面時微微下陷半分,刻出一個鞋印。“哲容呢。”哲勒問他。宋明晏咬住嘴唇,這漫長的十二個時辰里他從未覺得害怕,現(xiàn)在反倒失去了所有開口的勇氣,心慌意短方寸大亂,幾乎不敢看向他主君漆黑的眼睛。“我殺了他,尸體就在那邊。”宋明晏低聲回答,“我忍不住,我知道按部中律法我應(yīng)該把他活捉回去交由長老與執(zhí)法隊,可我忍不住……孤涂殿下,你是為此而來嗎?”他口氣里甚至帶上了一抹絕望,自己卻不知這絕望從何而來。哲勒松開韁繩朝他走去,向來沉穩(wěn)腳步如今有些虛浮。宋明晏愈慌,更要后退。“你再退,就掉進水里了。”他連忙站住不敢再動。哲勒來到宋明晏面前,平視著他的眼睛,“你在心虛?”“我……”“我不是為哲容而來?!?/br>宋明晏因為這句話心跳倏地漏了一拍。哲勒垂眼看見了宋明晏的手,他伸手去握住那還半濕的袖口,抿著嘴不再說話。摩雷那一刀劃得極深,加上宋明晏一直也沒去管,布料黏在皮rou上,長長一道有些慘不忍睹。“這是誰的血?”“有摩雷的,有哲容的……我不記得了。”“難道沒有你的?”宋明晏脫口而出:“不礙事。”他的主君眉頭皺得死緊,宋明晏的胳膊這么抬著也不是,縮回來也不是,他剛要動,哲勒掌中收緊,稍稍一拉,宋明晏的肩便撞上了他的肩。身體嚴絲合縫,如每次宋明晏回營時與哲勒的擁抱并無二致。宋明晏四肢僵硬動彈不得——他多想如往常般回擁哲勒,然而垂在身側(cè)的手掌滿是血污,骯臟可怖。二人兩樣傷痕,一樣狼狽,連吹過的風(fēng)都是腥甜的。“你不用逞強?!?/br>宋明晏聽見他的主君如此說道。剎那間他只覺得胸中有什么東西轟然坍塌,這句話是他救命的稻草,溺斃前的浮木。他終于緩緩抬手,攥住了哲勒的衣服,柔軟的布料上立刻印出了兩個暗紅的手印,他一分分用力,那紅色愈透愈深,哲勒仿佛毫無知覺,他繼續(xù)說道,“宋明晏,你能回來,我很高興?!?/br>宋明晏猛地低下頭,將要出口的嗚咽死死忍住。他不想松開。36二人休息了會,哲勒便朝這一切事件的元兇走去。他的兄長橫倒在地,身體正在逐漸失去溫度,幾只蠅蟲早已迫不及待地圍上了男人血跡斑斑的鼻梁嘴角,尸體齊腕失了一手,僅剩的那只手腕處也有一道血口,最致命那一刀則開在頸側(cè),切口齊整而深,幾乎旋斷了哲容小半的脖頸。宋明晏刀法干凈利落,確實與他一脈相承。“要將他帶回金帳嗎?”宋明晏問道。哲勒徑直彎下腰,解下了象征哲容身份的豺狗營令牌與鑲金腰飾,然后回頭對宋明晏道,“搭把手?!?/br>宋明晏依言過去,和哲勒一人一邊提起了尸體的一只衣袖。二人將哲容的身體拖行了數(shù)十步后同時松手,男人高大的身軀向前傾去,落入水中時發(fā)出沉重地一聲悶響。靜靜流淌的硫磺泉迅速吞沒了他。哲勒三日來除了蘇醒時的一壺水之外沒有任何東西入胃,光是做完這一點小事,幾乎耗盡了他僅剩的力氣,他眼前有些發(fā)黑,但仍然撐著不愿讓宋明晏看出半分。等暈眩感褪去后,他垂眼輕聲道:“眾星為吾祖之眼,群山為吾祖之軀,是有子民哲容,生時長驅(qū)四野,死后展翅八荒……”宋明晏聽見了哲勒的念頌。北漠人相信自己的靈魂生于地面便是蒼狼,死后則為白鵠,那位年邁的大祭司都教過他,他聽得懂,也聽得清。他的主君聲音沉靜,不疾不徐,可宋明晏只覺刺耳。念完禱詞,哲勒難得又解釋了一句:“如果帶哲容回去,他的身體將被群馬踩踏之后丟散四野,魂魄不入輪回?!?/br>“原來如此?!?/br>哲勒眉心微動,側(cè)過頭看向宋明晏:“你口氣很不對,是覺得我做錯了?”宋明晏不肯回答。“你覺得我應(yīng)該帶他回去嗎?”哲勒的唇角漸漸抿起,疑問中帶上了一絲詰難,“你覺得我該立威,該憤怒,該恨他嗎?”“不是該不該,是你根本不會?!?/br>“你很了解我?!?/br>宋明晏搖頭:“不,我一點都不了解你?!?/br>或許是先前心緒起伏過大,他再開口時語氣不由帶了一絲激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