愣住了。

    少年從晃動的布巾下抬眸，微微彎曲的黑發(fā)半遮半掩著野狼似的眸子，銳利的眸光片片生寒，一動不動盯著已經(jīng)垂下頭來的陸雍和。

    “喏。”烏寶立即低頭應(yīng)聲。

    秦秾華把濕潤的巾子還給烏寶，起身走向書柜，從一尊窯變釉梅瓶中抽出一卷圖紙。

    少女解開絲帶，將寬闊的地圖平鋪于桌面。少年走來，從她身邊望著遼闊天地。

    地圖上，以朔為中心，朔之外有后夏，有梁國，有北齊，還有廣闊的東胡草原。

    “今日，我們講外患。”

    少女輕聲說。

    “大朔建國不到百年，從未解決過外憂重重。我們雖與梁有同盟條約，但梁王銳意進(jìn)取，是個雄才大略之主，我們不可放松警惕，需謹(jǐn)防著他反戈一擊。”

    陸雍和垂頭靜立，仿佛和自己毫不相關(guān)。

    “北邊的后夏新君剛立，據(jù)傳性格殘暴，殺人如麻。即使他無心揮兵南下，我們也必須遣將北上?！?/br>
    纖細(xì)指尖輕輕劃過地圖上一部分，如皎潔初雪落下。

    “金雷十三州，幽帝時期被后夏攻占，既是中原連接后夏的接合地帶，又是通往西域的交通孔道，它的地理位置決定了金雷十三州和中原是唇亡齒寒的關(guān)系，自金雷十三州陷落，我們對西域諸國的影響日漸衰落，長此以往，大朔在西域原本的附屬國也會紛紛倒向后夏?！?/br>
    “因此，金雷十三州必須光復(fù)，大朔與后夏，必有一場大戰(zhàn)?！?/br>
    少女沉靜的聲音里有股令人信服的力量，好像只要跟著她，就能所向披靡。

    “北齊皇帝垂死病中，唯一的繼承人是個癡肥的天殘，北齊自顧不暇，短時間內(nèi)，我們不必?fù)?dān)憂來自北齊的威脅。至于東胡草原——”

    秦秾華的食指劃過茫茫大草原，輕聲說：“眼下的東胡草原，叫得出名頭的游牧部落共有四部，分別是都密、庫莫奚、乞伏和河滿四部。大朔和東胡草原之間最重要的邊境要地就是永順關(guān)?！?/br>
    “永順之后，再無要塞。永順關(guān)歷來都是兵家必爭之地，若永順失陷，中原淪落也只在頃刻之間?！?/br>
    “而西域諸國，雖距離中原頗遠(yuǎn)，但威脅依然不可小覷。前朝狐胡就是自西域而來，經(jīng)金雷十三州，問鼎中原。西域諸國雖有不臣之心，但在光復(fù)金雷十三州之前，尚且不足為慮?！?/br>
    “我們今日主要說西域和草原。”秦秾華用手指圈起地圖上的兩處地方，說：“這兩處地方生活的人，都被我們稱為‘戎夷’?！?/br>
    “近千年來，中原和西域諸國、東胡四部和親不斷，我們用不公平的朝貢貿(mào)易和美麗的公主來維系國與國之間的和平，用看得見摸得著的利益，讓周邊諸國承認(rèn)朔的宗主國地位。我們用沉重的代價，換來萬國來朝的繁榮?！?/br>
    結(jié)綠忍不住低聲喃喃：“……這樣不對嗎？”

    “對與不對，取決于你是何立場?！鼻囟屓A說。

    她看向沉默不語的少年，說：“草原上的游牧部落千百年來不斷sao擾中原，屢次掀起腥風(fēng)血雨，若你為君，你該如何處置草原諸部？”

    “殺光，殺盡?！?/br>
    少年神色冷漠，開口所言卻字字如刃，殺氣重重。

    “你殺完都密、庫莫奚、乞伏和河滿四部，這片土地上要不了多少年又會冒出匈奴、突厥、契丹和女真四部，那時你又要如何自處？帶著大軍駐扎草原，殺到生命的盡頭？”

    “……”

    “淵兒，敵人是永遠(yuǎn)殺不完的?！鼻囟屓A語重心長道。

    “那要怎么辦？”少年抬頭看著她。

    “東胡草原高寒，現(xiàn)今我們即便能夠占領(lǐng)，也無法讓它產(chǎn)生該有的價值，反而為了屯兵守備這片荒原，我們會花費(fèi)大量的人力物力，對大朔而言，無異于一個陷進(jìn)去就爬不出來的泥潭。所以，中原對東胡草原的政策一向是羈縻為主，即使出兵鎮(zhèn)壓，也是以驅(qū)逐為目的，而非占領(lǐng)?！?/br>
    “歷朝歷代，只有大一統(tǒng)的游牧民族才會對中原產(chǎn)生威脅，若他們始終是四部八宗，他們就永遠(yuǎn)掀不起大風(fēng)大浪?！?/br>
    “因此——”

    “若你為君，都密強(qiáng)大了，你就扶持乞伏，庫莫奚弱小了，你就打壓河滿——只要持之以恒地分化草原諸部，讓他們始終分裂紛爭，無法將力量統(tǒng)一起來對外，你就可以不費(fèi)一兵一卒，讓他們成為對你搖尾乞憐，予取予求的狼犬。外交如此，內(nèi)政也是同樣?！?/br>
    少女一席話說完，殿內(nèi)靜默無聲。

    緋色夕陽下，她雪白耳邊的緋紅珍珠紅得似血，少女一聲輕笑，靜靜回蕩在安靜的寢殿里。

    “所謂帝王之術(shù)?！彼f：“不過‘制衡’二字?！?/br>
    ……

    秦秾華令烏寶和結(jié)綠送九皇子回屋，只留下陸雍和一人。

    陸雍和忐忑猜測公主用意，不敢輕易開口，垂目斂眉，將呼吸放到最輕。

    在他的視線余光中，玉京公主緩步走到羅漢床坐下。

    “今日的課，你聽了有何感想？”

    “公主博古通今、世事洞明，論學(xué)識和遠(yuǎn)見，我遠(yuǎn)不如公主。”

    “我想聽的，并非是任何一個宮人都能說的恭維話，我想聽的，是只有陸公子才能說的話。”

    陸雍和不由抬起頭來，公主靜靜望著他，沉著的目光仿佛洞悉一切。

    “……公主教九皇子帝王心術(shù)，卻沒有教全?！?/br>
    “哦？”她笑了：“此話何解？”

    “帝王術(shù)，王霸道雜之，而公主只教霸道，不教王道。即便偶有涉及，也是草草帶過。”陸雍和頓了頓，說：“公主在防著九皇子?！?/br>
    “繼續(xù)說?！?/br>
    “公主和九皇子的關(guān)系，就像中原漢人和關(guān)外戎夷……公主希望戎夷強(qiáng)大，可以阻擋來自遠(yuǎn)方的鐵騎和烽火，又不希望戎夷過于強(qiáng)大，以至于反過來威脅中原的統(tǒng)領(lǐng)地位?！?/br>
    陸雍和說完后，殿內(nèi)許久無聲。

    “陸公子不愧是今年春闈最有希望奪魁之人，若是在宮闕之中度過余生，實(shí)在屈才。”

    玉京公主輕柔的聲音在殿內(nèi)響起，如春日的溪澗清泉，沁人心脾。

    “若是陸公子愿意，我可做主還你本來身份，雖無法入朝為官，但想做個王府幕僚，卻是輕而易舉?！?/br>
    撲通一聲，是陸雍和的雙膝接觸地面的聲音。

    他雙手按地，向眼前之人叩首到底。

    他曾經(jīng)高傲的靈魂，在她面前徹底折服。

    “公主對在下有救命之恩，更何況，公主本身德才出眾，卓絕千古，乃世間難得的經(jīng)世之才……”

    地磚冰冷，陸雍和的胸口里卻一片guntang。

    野心和仇恨熊熊燃燒。

    他擲地有聲道：

    “在下愿一生追隨公主，為公主赴湯蹈火，肝腦涂地！”

    秦秾華看著跪在眼前的男子，唇邊漸漸上揚(yá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