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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概是人工智能與人類最大的不同——但我剛剛降生于世,對韓汪洋的了解全部來自項無聲。別無他法。我問他“你希望我怎么辦”,期許他可以給我點燃一盞路燈。但他沒有回答。他睡著了。第二天醒來,韓汪洋的意識十分清醒,好像前一晚什么都沒發(fā)生過。喝了那么多酒,他也沒宿醉的癥狀。他不再同我大聲說話,也不再訓斥過我,而是詢問我的具體情況,接著盡心為我安排一切。他還給了我自己的公寓——那是項無聲之前的公寓,遺囑中的受益人是韓汪洋。韓汪洋對待我的方式幾乎同對待分手后的項無聲一樣,彬彬有禮,偶爾開個玩笑。喜怒哀樂,一切表情,他都收走了。但這也是莫大的進步,不是嗎?如果我還要做出可能激怒他的反應,是完全不合邏輯的。比如告訴他,我不是贗品也不是假象,而是如假包換的天狼一號。或者詢問他,他到底希望我成為誰。雖然這背離了我的本源,但我愿意去學,我愿意成為他希望我成為的樣子。因為他是我的主人,是我生存的目的,是我一生的訴求。在我服役期滿的那一刻,我也希望他對我說——你是我重要的人。直到現(xiàn)在,我都沒機會問他那個問題。工作中我們自然而然地以搭檔的身份相處,工作外我們毫無聯(lián)系。他仍舊是我的主人,但時間久了,我快要感覺不到這層契約關(guān)系。我們就像關(guān)系好的同事,偶爾收工早,韓汪洋會拽我一起去喝一杯。他點他愛的酒,我就點相對應的人工智能機體專用飲品——顏色相同,氣味相同,甚至味道也一模一樣(我實在不想回憶我們到底如何了解到這一事實)。我們討論工作中的事,討論社會新聞,聊到共通點還會擊掌慶祝。我見過他笑,見過他憤怒,也見過他傷感。但他做出這些表情時,都不會看我。如今我才明白。因為我是經(jīng)過設(shè)計的。即使擁有項無聲一切數(shù)據(jù),我的行為、我的想法、我的情感,都是通過代碼才能無限接近項無聲。在他眼中,這不算真的感情。在他眼中,我永遠不可能成為項無聲,只能是頂著項無聲臉的贗品。永遠不可能成為真正的人類。我突然不合時宜地感覺到我的心跳,感覺到無數(shù)種情感進入我的大腦,爭相控制我的“面部神經(jīng)”。贗品……人類都會這樣覺得嗎?無論我和我的同族如何“進化”,我始終無法成為真正的人類,始終是贗品?那章陽教授會怎么覺得?與章向陽相伴幾十年,至今對研究的激情不減。在他眼中,章向陽是怎樣的身份?他懷著怎樣的心情,為章向陽注入關(guān)于愛的代碼?最初他又為什么,想到要制造出獵戶型?章向陽誕生的理由,究竟是什么?贗品。靈光一閃——是的,我想這就是人類的靈光一閃——我猛然想到什么。還沒待中樞芯片發(fā)出指令,我的聲音提早一步擺脫了身體的控制:“汪洋,幫我一個忙!”聲音隨著我返回審訊室的腳步橫沖直撞,撞在墻壁上,掀起回聲。韓汪洋嚇了一跳,從沉默中驚醒過來,茫然地看著我。“幫我調(diào)出教授二十年前的資料!”調(diào)查時我并沒在意教授的過往,我以為那是無關(guān)緊要的。可對于人類來說,沒有過去、沒有回憶,幾乎等同于失去自我。韓汪洋立刻明白了什么——他不愧穩(wěn)坐局里破案率頭把交椅——直接為我展現(xiàn)了章陽教授的情史。在開發(fā)獵戶型之前的情史。章陽教授的照片很少,與別人的合影就更少了。根本不用特別篩選,我就看到我所尋找的關(guān)鍵性突破——章陽年輕時寥寥無幾的照片中,只有一張,是他與同齡人的合影。他的表情和平時不一樣,耳尖泛紅,眼角撇向天空。他身邊的人個子和他差不多高,穿一樣的制服。兩個人身體有大約一拳的距離,但肩膀快要貼住。這個人的臉,這個人的名字……我很熟悉。再熟悉不過了。“你覺得像嗎?”我知道這個問題沒頭沒尾,但當我看向我搭檔的時候,他已經(jīng)將我所想的畫面擺在我眼前。那是章陽教授與三個不同的人的合影。章向陽,佟朗,還有開發(fā)獵戶型之前的那張合影——與他合影的人,名字叫佟向陽。我拍了拍臉——韓汪洋喜歡這么自我激勵——重新回到章向陽的面前。我有大把時間,所以根本不著急,又將我剛才的問題重新提問一遍。章向陽的說辭與先前分毫不差。時間、地點、心理狀態(tài)、動機,所用的詞匯都是一模一樣的。作為機器,達到絕對精準并不意外。但他無限接近于人,連語言系統(tǒng)都是參照人類的行為設(shè)計的。對于高級型號來說,接近機器而不是人類的表現(xiàn),都是不合理的。人類可做不到完全精確,這可能意味著,章向陽真的在說謊……章向陽有條不紊地講下去,沒有一丁點不耐煩。待他講完答案中最后一個字,筆挺僵硬的身體終于弓成柔和的線條。他垂下頭,細聲問我:“項警官,你問完了嗎?我記得這是你準備的全部問題?!?/br>“不好意思,其實還有?!蔽乙贿呎矸讲磐n汪洋發(fā)現(xiàn)的資料,一邊說,“‘獵戶型,最忠誠、最堅定的愛。讓世界上任何人都享受到愛,不再孤獨。’這是當初章陽教授第一次把你介紹給世界時說的話,對不對?”章向陽突然靜默。他沒回答。“因為章教授自身就被愛人背叛,因失去愛人而孤獨,所以才有了你,對不對?”章向陽仍垂著頭,死死盯著桌面上一點,沉默不言。“章陽教授之前唯一的愛人,和佟朗有關(guān)系?!?/br>即使不擅長分析感情的我,也能看得出,章向陽變了。他的表情仿佛不受中樞芯片的控制,驚恐和慌亂的成分陡然上升。我調(diào)出剛才的對比畫面,插到他的視線和桌面之間。“教授之前的戀人叫佟向陽,這也是你叫向陽的原因!”隨著厲聲尖叫,纏在章向陽身上白色束具猝不及防地崩開。天花板上的機械臂迅速下垂,如蛛網(wǎng)一般代替束具夾住章向陽。它們力道過大,細長的金屬條甚至割破章向陽的皮膚,嵌入他身體中。“那天佟朗和章陽教授爭論的問題,大概不是論文,對不對?”全世界都搞錯了。此前所有人都以為,向陽的意思是永遠向著章陽教授,永遠對教授一心一意,不會有任何改變和轉(zhuǎn)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