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妖刀記(45卷)(248)

    作者:默默猴

    字數:10289

    【第四十五卷】

    【第二四八折欲辯忘言,此間深意】

    「登龍門」固可積蓄內力,將每式勁力層層迭上,一劍強過一劍,然而外發(fā)

    劍勁無經絡周天羈縻,出而散之,體內堆棧的勁力卻會對經脈產生極大負擔,未

    傷敵先傷己,得失不成比例,實戰(zhàn)風險太高。

    以八表游龍劍之精妙,造詣若至,任一路、乃至任一式盡可破敵,毋須托大

    犯險,歷來鯤鵬學府之人,罕有以「登龍門」法應敵者。

    但在凝功鎖脈之內,劍勁的消散較外界更緩,兼且「云海蒼茫訣」無視凝鎖,

    于體內纏裹真氣,每突破一層,震音重新調和內外,使其混一;在如此希罕的條

    件下,堆積的勁力終于撐爆鎖限,有了與三才五峰之人同歸于盡的本錢——蕭諫

    紙眼前煞白,只覺體內每滴鮮血、每絲真氣,全都鼓脹爆開,百骸彷佛瞬間汽化,

    意識隨rou身飛散倏然轉淡,甚至未覺疼痛,也可能是解裂太快?;秀遍g,腦海掠

    過一絲清明,頓生寬慰:「……我終是了結了這廝!」

    不及長笑,散出的百骸諸元急遽凝縮,渺渺兮九霄外的出離感驟失,再成鈍

    重皮囊,老人胸膛觸地,濁氣幾欲爆開,唇上激痛,溫熱液感涌滿口腔。

    他以為撞斷幾枚牙齒,伸手欲揩,才發(fā)現動彈不得。偌大的堂里揚塵一迸,

    簌簌飄落,沒有任何東西傾倒、飛散,遑論毀壞;歪斜的視界里,一雙布襪草鞋

    不住放大,藺織細密陳舊,未予人臟污之感,反有幾分出塵。

    「仲驤玉當告誡過你孤龍歧生,此乃修習,須得深自惕

    勵的一道坎兒,只是沒幾人真遇見過?!辜词刮宋硕Q,他仍聽出殷橫野聲音里

    帶著笑。不是張揚跋扈的那種,依舊教人心涼。

    ——發(fā)生了什么事?為何他毫發(fā)無傷?我……我又是怎么了?

    「仲驤玉臨死前或悟出了真相,不知來不來得及告訴你。」

    遺憾的是,仲夫子到死都沒明白何以如此,遑論解破。向蕭

    諫紙揭示真相的,是于老人印象中無所不能的「異人」。

    堆棧勁力,只存于自體周天,故「登龍門」從根本道理上,注定無法成為克

    敵殺著,除非具「凝功鎖脈」之能,通過鎖限,留住外發(fā)的劍勁,最終總力爆發(fā),

    世間無物可擋。

    但有三五等級的實力,又何須與敵同歸?此誠一謬。

    「以你之根骨,我料不能一窺凝功鎖脈的境界。不過留這一著,說不定

    能宰掉此等級數的大敵。」異人道:「或者,我可為你重譜一套推動劍式的心法,

    去除貫串堆棧的設計,一舉提升六路劍法的威力……如何?」

    青年蕭諫紙非不動心,但經歷學府隳滅、百死余生的磨礪,心性早不復當初

    飛揚毛躁,沉吟片刻,審慎提問:「您以為當初創(chuàng)制這的明宗前

    賢,已達凝功鎖脈之境,故意留下這道謎題,以考較后人么?」

    異人哈哈大笑。

    「是的話,那廝未免太壞啦,我料非是如此?!剐攀滞炝藗€劍花,淡道:

    「留風險艱難于己,致力提升境界,直至突破身限、交感天地的那一天,才愿以

    之向敵……這種啰哩巴唆婆婆mama、脫褲子放屁似的小九九,確是那幫腐儒的調

    調。留諸后人,大抵不脫砥礪共勉之類的無聊心思?!?/br>
    青年沉默良久,忽展顏一笑。

    「既如此,您的好意我心領了。」

    「別后悔啊。」異人一挑眉,眼縫里掠過一抹激賞。

    「……至死不悔?!?/br>
    這段話,連阿旮亦未能與聞,事涉蕭諫紙的壓箱寶,異人特意挑了個獨處的

    時機懇談。往后數十年間,蕭諫紙未向任何人透露這個秘密,與阿旮動手喂招,

    也不曾使過游龍劍與蒼茫訣,便為他朝對上三五等級的對手時,保有絕地反攻的

    一線生機。

    今日殷橫野猝然發(fā)難,固出蕭諫紙意料,卻提供了絕無僅有的試劍良機,原

    本難成的嚴苛條件一一齊備,六路劍法迭起內外勁,如十數名蕭諫紙齊齊出手,

    強如隱圣,料想亦難抵擋。

    眼下看來,只能認為蕭諫紙舍身一擊,未能粉碎鎖限,在「凝功鎖脈」之前,

    氣爆終被壓制,老人的周天內元卻無此等強韌,經脈俱毀,登時成了廢人。

    此說足以搪塞多數人,反正三五境界神而明知,無物不克,夸稱無敵,凡人

    無以拮抗云云??上捴G紙不是普通人。

    盡管一敗涂地,「龍蟠」的腦智依舊驚世駭俗,靈光閃現,忽明白殷橫野是

    如何辦到,心底一片冰涼。

    這法子說穿了不值幾個錢。就是在氣勁爆炸的瞬間,反復解除、再凝聚鎖限,

    頃刻十數乃至數十度,以弛張瞬變,弭潰洪之勢于無形。此法極難也極簡單:千

    鈞一發(fā)之際才倉促應變,便是天下無敵的武烈帝也辦不到;但殷橫野始終留著一

    手,就像早知蕭諫紙底牌,專等他豁盡全力玉石俱焚,才以逸待勞,及時解消…

    …

    蕭諫紙并不蠢,對殷橫野的老底下足了工夫,撇開隱密的「行空」身份,于

    其儒門資歷,可說摸得通透,肯定這廝與鯤鵬學府沾不上邊。司空家與生沫港齟

    齬已逾一甲子,頂著這層關系,莫說進不了學府,便變裝潛入、冒名偷師,事后

    也難逃主家追究。

    殷橫野不比曾功亮,沒有覆笥山的銅墻鐵壁與超然地位保護,仗了司空氏的

    支持才有今日。穩(wěn)坐「九通圣之首」的位子,經年不移,足見與鯤鵬學府并無瓜

    葛。

    正因如此,蕭諫紙才將八表游龍劍視為對付隱圣的最終王牌,于情于理,殷

    橫野皆難逃劫數。

    老人并未欺騙合作多年的老搭檔,只是沒把全副盤算向七叔吐實。約見殷賊,

    親眼確認是真,若殷橫野猝然間悔棋動手,蕭諫紙亦存了同歸于盡的心思。忒多

    年了,好壞俱已做盡,就讓所有人一次解脫吧——老人不無譏誚地想著,夾帶一

    絲脫手全押的痛快。

    「儒門百脈,鯤鵬學府是少數我伸不了手的地方,你之設想并沒有錯,只能

    說運氣太差。」彷佛聽見老人之疑,殷橫野撩袍蹲下,溫言道:「我雖未入學府,

    卻交過一位學府出身的朋友。此人驚才絕艷,當年若于生沫港出任教御乃至府尊,

    料想府內不致生出那些個狗屁倒灶的事。吾友頗識游龍劍之弊,雖棄劍鉆研刀掌,

    我長年與之切磋,文武同修,沒少聽了其中關竅?!?/br>
    (原來……是我中了計!這一切……早在他算計之中?。?/br>
    蕭諫紙狂怒起來,渾身發(fā)顫,不知從哪兒生出的氣力,上半身猛地撐起,顧

    不得什么招式理路,雙臂攫向仇敵,卻被殷橫野起身一腳,踢得離地飛起,「砰!」

    落地連滾了幾匝,宛若土囊革袋。

    「……臺丞!」

    天井中,談劍笏眥目欲裂,雙掌亮如熾鐵,卻被同樣灼熱的斧刃纏住。

    鏖戰(zhàn)間,始終一旁游斗的南宮損補上空位,連出六刀,刃芒甩開血滟如蛇,

    竟無一落空。談劍笏裂衣披創(chuàng),悶哼一聲,終于小退了半步,忍痛回臂,將委頓

    的聶雨色扯至身后,左襟又遭刀尖挑開,如非及時縮胸,便是剜心破膛的下場。

    熔兵手不重套路,掌法粗疏,全憑火勁制敵。南宮損不住移位施襲,非懼熔

    兵手之威、欲以離垢刀尸為盾,而是分析談劍笏的招路,抓住用老的瞬間,一舉

    造成最大傷害。

    此等毒辣眼力,實為儒門「存物刀」精髓;而于激斗間,猶能分心計算、如

    握珠籌,則是「惠工指」最厲害處。武儒之中識者寥寥,算白費了這兩門千錘百

    煉的基礎。

    談大人急落下風,崔滟月壓力頓減,終有余?;仡^,見堂中蕭諫紙趴臥于地,

    面下漫出紅漬,死活不知,焦岸亭滿門的血仇涌上心頭,眼中一赤:「賊子!但

    教你今日完納劫數,祭我父母兄妹之靈!」斧刃回旋,蕩過一身披風赤甲,豪笑

    雖獰,仍曳兩行血淚,整個人宛若一團火云,挾熱風撲入內堂!

    殷橫野眸光一凝,呼嘯而來的赤發(fā)巨漢倏忽彈開,魁梧身形踉蹌落于階下,

    斧刃「鏗!」搠入地面,堪堪止住退勢。

    儒者和聲道:「黃泉深無水,蘭舟莫催發(fā)!此人于我尚有大用,誰也取不得

    他性命。然世間至痛,有甚身死者,崔五公子當明白不過。」崔滟月想起寶愛的

    小妹慘遭蹂躪,攢緊拳頭,指甲刺出掌血兀自不覺,忽又想對「主人」而言,誰

    才是那失之極憾、更甚身歿的「世間至痛」,不覺出神。

    殷橫野見他面上七情瞬變,心知話語生效,說得再細瑣,也不會得到更好的

    結果,遂不再理,提蕭諫紙后領,如拖破爛一般,徑朝天井行去。

    談劍笏自隨臺丞以來,幾曾見他受過這等恥辱?怒上心頭,再不理什么為官

    自律,提掌一晃,五指虛抓。

    對面南宮損攻得正緊,刀光罩身,白袍翻飛,幾不見形體。突然間被一股巨

    力拖倒,整個人朝對手飛去,不由失色,忙把鋼刀往他掌心一扎,舉袖遮護頭臉。

    熔毀的刃漿逆射而回,「嗤嗤」地燒穿袍袖,灼傷肌膚,發(fā)須末稍迎風自燃,

    爆出無數火星。南宮損忍痛摒住呼吸,以免被熱浪毀去喉肺——這「向日墜紅」

    乃是熔兵手為數不多的殺招中,威力最強的一著,熱勁催發(fā),能將敵人硬生生吸

    來,比什么擒龍功、控鶴功厲害百倍,對手未及入掌,連人帶兵器熔成一團焦爛。

    自談大人藝成,未曾以此招與人相斗,平日練功亦罕演示,可想見其威力。

    南宮損號稱「兵圣」,對東洲各派武學了如指掌,豈不識「向日墜紅」?

    總算談劍笏避傷人命,見他敗相既呈、再難還手,掄臂一揮,將渾身著火的

    儒者震了開去。南宮損摔入廊間,背脊著地,扯下無數間距,一沾上火星,劈哩

    啪啦地燒將起來。

    談劍笏撲向內堂,崔滟月攔身階底,眼看又是一場惡戰(zhàn),驀聽一聲清唳,長

    空中銅影俯掠,閃著金屬鈍光的翅膀一斂,巨喙如鉤,飆向檐下的殷橫野,正是

    銜命護主的角羽金鷹!

    「……好一頭兇惡的扁毛畜生,連滅生陣也不放在眼里!」

    殷橫野單臂舉起,「嘩啦」一陣裂響,俯沖的金鷹形影如箭,撞塌堂檐,卻

    未能撕裂一手提著蕭諫紙衣領、昂然立于檐下的老人,巨大的禽軀以極其扭曲怪

    異的角度,止于殷橫野掌頂尺許,彷佛撞上一堵看不見的鋼鐵壁壘,發(fā)出令人牙

    酸的骨裂脆響,血珠崩溢,連同飛散的房檐碎椽,一并凝于半空中。

    下一霎眼,殷橫野身姿未變,狀似撐天的手掌卻不知何時扣起了四指,食指

    昂出,無數光影縱橫交錯,如驚雷、若泡沫,亦幻亦真,金鷹倏然解封彈開,發(fā)

    出刺耳尖嘯,失去重心的巨軀滾落地面,在天井中撞出一枚大坑,談劍笏、崔滟

    月等各自走避。

    殷橫野露出一抹詫色,旋即轉為嘉許。

    「吃我一記道義光明指猶能不死,洵為異物!此等能耐,足堪躋身江湖

    流高手了,無愧寒潭雁跡盛名?!挂噪[圣識廣,一見金鷹,便知長年以

    來被蕭諫紙保護隱藏、倚為最后王牌的「高柳蟬」,其真實身份為何。至此,古

    木鳶一方可說一敗涂地,于殷橫野再無秘密可言。

    角羽金鷹撞出陷坑,余勢不停,天井地面如遭巨輪碾過,犁出一道崎嶇深溝;

    沾著殷紅血漬的銅色鷹羽飄揚之間,金鷹「呱」的一聲怪叫,旋即振翼飛起,大

    風刮得諸物歪倒傾斜,連人都幾乎立身不住。

    須知百品堂周遭設有滅生陣,對飛禽走獸來說,無異于烈日洪爐,莫說接近,

    連直視都異常艱辛,是以先前金鷹攜崔滟月前來時,也只是掠過天井,將人投下

    便走。

    天鏡原異種壽命極長,角羽金鷹隨七叔已逾四十年,極具靈性,深知蕭諫紙

    對主人的重要性,強忍滅生陣之害,拼死搭救,先于「凝功鎖脈」前撞個正著,

    非惟傷筋折骨,怕臟腑亦受重創(chuàng);而后更硬吃一記光明指,猶能振翅飛離,無怪

    乎隱圣出言嘉許,以頂尖高手目之。

    翼影騰空,幾乎遮去天井大半,崔滟月背倚檐柱,以披風掩住口鼻,視線望

    穿飛揚的碎石草屑,與檐下殷橫野四目相對,神會心領,赤目中掠過一抹殘忍快

    意,一刀劈出,正中金鷹腿腳!

    足以斷金削玉的妖刀,入體也僅是卡在筋骨間,再難寸進,然雄鷹已無余力

    甩脫,身軀一沉,曳著鮮血飛升。崔滟月左臂暴長,攀住被血浸濕的尖利鉤爪,

    一人一鷹便這么扶搖晃蕩,冉沒云間。

    殷橫野手拈須莖,連連點頭:「孺子可教,孺子可教啊?!挂分捴G紙衣領,

    繼續(xù)拖下堂階。蕭諫紙五內翻涌,尚未調勻氣息,又一陣磕碰彈撞,幾被撞得昏

    死過去;勉力維系清明,驀覺殷橫野用心,遍體生寒,竭力嘶聲道:「輔……輔

    國……走……」卻連完整的句子也吐不出,奇經八脈似將分裂,下一刻便要崩解

    消融。卻見一條頑鐵搬的身影揮散塵沙,紫膛國字臉上不見平日的唯諾拘謹,安

    靜得令人心涼,卻不是談劍笏是誰?

    「走……輔……走……」

    殷橫野搖了搖頭,撇下的視線里滿是憐憫。「他聽見啦,蕭諫紙??上В?/br>
    大人是不會走的,對不?」末一句卻是對紫膛漢子所說。談劍笏不理他的挑釁,

    沉聲道:「放開臺丞?!?/br>
    「……便饒我不死么?」殷橫野幾欲失笑,怪有趣似的回睇著。

    談劍笏并不接口,或許是明白雙方實力差距,說什么都沒意義,索性拉開功

    架提運內元,擺出接敵的態(tài)勢。殷橫野雖穩(wěn)cao勝券,倒也未敢小瞧了熔兵手,回

    臂一擲,「碰!」將蕭諫紙扔上階臺,未逞口舌之快,只做了個請招的動作:

    「……領教?!?/br>
    談劍笏眉宇一冷,鐵掌中宮直進,熱浪如焰龍搶珠,飆向殷橫野。

    極招甫出,老儒倏忽消失不見,焰掌如入無人之境,徑朝動彈不得的蕭諫紙

    卷去!

    談劍笏心念未動,本能回臂,靴幫子陷地一頓,旋風般轉身,掌緣擦出烈焰

    如漩,攻勢未減,轉轟身后!

    驀聽腦后一人贊道:「好本領!」頸背悚起,急忙收勢,整個人如失控的陀

    螺般曳地旋出,連滾數匝,好不容易止住身形,單膝跪起,衫袍已磨破多處,冠

    飛髻散,兩綹亂發(fā)披落額前,說不出的狼狽。

    而殷橫野好端端站在原地,彷佛不曾稍動,輕輕撫掌,無論神情語調,均無

    一絲戲謔,可說是自現身以來,從未有過的正經。

    「熔兵手套路對比其心法,簡直不值一哂;能練到這等境地,是你的本事,

    著實令人佩服?!估先瞬粺o惋惜:「便是神火道人復生,我料變招亦無這等迅捷。

    可惜你沒有傳人。」

    談劍笏并不知道,對躋身三才五峰、多年來極罕與人認真動手的殷橫野,這

    已是莫大的肯定。他聽臺丞談過三五高人的境界征兆,料是「分光化影」身法,

    以殷橫野之速,大可往自己腦后補上一指,不知打著何等卑鄙心思,才未下殺手。

    談大人不擅謀略,索性不作揣想,重新運動內元,準備再起攻勢,伺機搶出

    老臺丞;至于如何逃生,屆時再來打算。

    卻聽殷橫野道:「我素愛惜人才,不欲白費了一條大好性命,你對蕭諫紙敬

    若神明,甘心為他拋頭灑血,可知此人壞事做絕,不值你如此犧牲?」談劍笏最

    聽不得人誹謗臺丞,面色一沉,更無二話,又是中宮一掌,焰勁卻止于殷橫野身

    前七尺處;談劍笏進逼不得,馬步立穩(wěn),雙掌連環(huán)推出,打得無形氣墻隱然震動,

    空氣逐漸扭曲輕顫、混濁轉紅,每一擊似都于虛空中留下一枚淡紅掌印,雖是轉

    瞬即消,亦堪稱奇景。

    殷橫野單臂微舉,身前七尺之內無物不凝,任憑談劍笏打得飛沙走石、氣滾

    如沸,草鞋布袍的老儒仍是一派閑適,左手捋須,從容開口:「蕭諫紙統(tǒng)領一個

    名喚姑射的秘密組織,糾集匪寇陰謀作亂,謀刺鎮(zhèn)東將軍,復于阿蘭山圍逼

    鳳輦,意圖不軌……這可是株連九族的大罪,談大人若不肯大義滅親,終不免受

    他連累?!规告傅莱鍪捴G紙接掌「姑射」以來,所行諸事,其中不免摻雜了「平

    安符」陣營的惡行,蕭諫紙氣力未復,時昏時醒,自難辯駁。

    他身前空間俱已凝鎖,不知用了什么秘法,聲音仍能穿透禁制,傳入談劍笏

    耳中,清晰一如貼面。談劍笏置若罔聞,不住運功發(fā)掌,直將「凝功鎖脈」造出

    的無形防壁當成練功墻,空氣漸漸被焰掌打得guntang如熾。

    殷橫野說了約莫盞茶光景,「熔兵手」卻未曾止歇,談劍笏彷佛有用不盡的

    內力,毋須調息運功,以這道紅光刺目、幾能以rou眼窺見其范圍尺寸的「氣墻」

    為中心,偌大的天井內熾烈若洪爐,掌勁雖遠不能突破鎖限,但足以銷融金鐵的

    高熱,逼得殷橫野不得不運功抵御;回過神時,竟已到了比拼內力的境地,對位

    列三才的隱圣而言,簡直是奇恥大辱,驀地省覺:「……都到了生死關頭,還想

    著接續(xù)你家臺丞未竟之志!」才知白費了盞茶工夫。

    蕭諫紙利用「凝功鎖脈」的特性,欲與敵同歸,此計不可謂不毒。可惜殷橫

    野早悉「登龍門」之秘,以逸待勞,蕭諫紙功敗垂成,落得經脈寸斷、半身癱癰

    的下場。

    談劍笏掌擊鎖限,雖難傷殷橫野分毫,卻意外發(fā)現了氣墻的凝鎖異能,只不

    過這回堆棧的非是勁力,而是溫度——熔兵手不比游龍劍,無有積蓄之能,不管

    迭上幾道掌,亦不能逼得殷橫野使出全力。然而熔兵手火勁,能于頃刻間化鑌鐵

    為漿水,幾十、乃至幾百道掌迭起來,集中轟于隱圣身前七尺……待殷橫野回神,

    已須提運十成功力,死命鎖住,才不致被熾如巖漿的火墻所噬。

    談劍笏未必看穿了「登龍門」的奧妙,然與蕭諫紙相處十數年,兩人有著彼

    此未覺的默契,在根基無法與三才五峰抗衡的劣勢下,不約而同利用鎖限,以自

    身特性——游龍劍的震音、熔兵手的高熱——加乘攻擊,將殷橫野推向「總力對

    決」的窘境。

    以隱圣之能,可輕而易舉打穿談劍笏的掌勁,藉「分光化影」身法避攖其鋒,

    但談劍笏一死,焰流失控炸開,殷橫野未必能全身而退——事實上,此際氣墻的

    熱度已瀕臨老人的極限,三五層級的功力能鎖住攻擊,卻無法降溫,沸滾的紅亮

    氣墻本身就是最致命的殺器。

    殷橫野終于明白,此人無法說服。

    無論他將枯燥無聊的「熔兵手」,練到何等驚才絕艷的境地,其冥頑不化的

    程度,使殷橫野徹底失去利用他的興致。火勁灼燙著老儒的肌膚,若非以內力阻

    斷呼吸,改采龜息,光是汲熱浪入肺,足將五臟六腑燒得焦爛……上回他須使出

    十成功力,方能免去逼命之厄,是什么時候的事了?殷橫野面色凝肅,除了恚怒,

    心底竟也有一絲惋惜,揚聲道:「談大人!把命送在這里,對得起你赤鼎派一脈

    單傳,對得起你經世濟民的抱負?」談劍笏充耳不聞,焰掌連出,將氣墻炙得更

    加guntang,紅光宛若日冕,幾難直視。

    殷橫野冷哼一聲,右臂抬起,催動功力,緩緩踏前一步,金烏般的刺亮光墻

    等距推移,壓向談劍笏!

    談劍笏功體殊異,不懼高熱,無奈氣墻被數十道掌提至難以想象的高溫,名

    列三才的隱圣都難抵擋,逼近尺許,熱勁增強豈止數倍?一瞬間袍袖化灰,周身

    浮出片片焰斑,乍現倏隱;衣布轉眼成燼,接著炙的就是肌膚血rou,焦煙方才竄

    起,居然連煙柱也灼燒一空,點滴不存。

    沒人比談劍笏更明白這堵火墻的危險與恐怖,眼看打殘老臺丞的賊寇自行逼

    近一尺,他無論如何都不肯退,咬牙轟入鎖限之中,雙掌如鑌鐵將熔,燦亮到幾

    乎失形,彷佛下一霎眼便要化成漿水滴落;難以言喻的燒灼劇痛,令那張紫膛國

    字臉透出駭人的慘青,汗水卻無以成形,尚未沁出肌膚,便已化作蒸汽,離體猶

    如針戳刀剮,幾無完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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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癱于階下的蕭諫紙終于醒轉,總算沒被熱浪嗆灼而死,苦于無法開口,奮起

    余力匍匐爬行,明知難以再戰(zhàn),更不可能阻止殷賊,卻不能眼睜睜看著忠心的下

    屬犧牲。

    (快走……快走!殷老賊不能殺我,別……別在這兒犧牲性命?。?/br>
    另一廂,談劍笏忍著鐵簽剝皮似的酷烈痛楚,一頭往火墻里扎,彷佛非打中

    殷橫野一掌才肯罷休。殷橫野鐵青著臉,望著他低咆出掌、狀若瘋魔,竟不覺微

    怔;回神驚覺功體已提運至極,繼續(xù)相持,必遭高熱所傷,搖頭悶哼道:「兀那

    匹夫,頑愚如斯!」松開鎖限,十成掌勁疾吐,火墻在潰散竄流之前,轟然穿過

    忍痛出掌的談劍笏!

    怒咆聲中,纏裹烈焰的紫膛漢子沖出火障,駭人的高熱與強橫的掌勁帶去了

    部份血rou,宛若自熟透的漿果中擠出果rou般輕巧,使原本虎背熊腰的結實身形,

    陡然間小了許多,卻未阻卻其掌勢——「砰!」幾欲見骨的手掌按上隱圣胸膛,

    連灰塵都未揚起多少。

    殷橫野平視面目全非、恍若惡鬼的赤鼎派絕傳,眼中掠過一抹惋惜,喃喃道:

    「赤手熔兵,從此絕響矣!」胸膛略挺,「剝」的一響,談劍笏右臂齊肩分斷,

    斷口猶如炭灰,倒落之際,左小腿自膝下斷折,整個人摔得四分五裂,身下膿血

    卻不多,俱被高熱蒸化,不住竄出guntang煙柱,中人欲嘔。

    失控的熱流穿過談劍笏,撲向前堂,連火焰都無由而出,空氣中異樣的蒸騰

    一掠而過,墻柱檐瓦瞬間焦枯,字畫等徑行灰化。美輪美奐的雅致木構,眨眼成

    燼土完墟,彷佛仙人一指,頃刻千年。

    蕭諫紙眥目欲裂,難信前方那團焦爛物事,便是晨昏隨侍的副手,雙手交錯,

    彷佛不知疼痛,發(fā)瘋似的爬過余燼血污,奮力朝談劍笏處挪去。

    「輔……輔國……」

    「你設想得沒錯,我的確不能殺你。但讓你生不如死的法子多不勝數,這不

    過是其中之一?!?/br>
    殷橫野像看一條蛆蟲般俯視他?!高@是我為你準備的地獄,當然,只是開端

    而已。猜猜看,下一個會是誰?」蕭諫紙恍若未聞,披發(fā)匍匐,眼中只余一物。

    殷橫野撢襟邁步,「喀喇!」一聲,踩碎了炭化的斷臂,忽又想起什么。

    「此子不除,余患無窮?!古坌湮P,指風貫穿倚柱調息的聶雨色頭顱,矮

    小蒼白的青年側倒之際,兀自掛著錯愕神情。

    蕭諫紙費盡千辛萬苦爬到焦尸旁,顧不得煙氣灼嗆,將不成人形的談劍笏抱

    到懷里,驀聽一聲顫哼,那張焦爛的臉孔上綻開一道血縫,談劍笏竭力抗死,竟

    未斷氣。

    「臺……臺……」

    「我在!」蕭諫紙血絲密布的眸中掠過一抹狂喜,可惜以「龍蟠」之智,這

    份驚喜委實太短。重傷至此,救無可救,最大的慈悲就是給他一個痛快,免于繼

    續(xù)受苦。

    老人屈指向其咽喉,手至中途,卻難成爪。談劍笏目不能視,困難吞咽著,

    奮力道:「賊……可殺……浮鼎……劍……」痛苦太甚,語聲又低下去。

    蕭諫紙知他孑然一身,無徒無友,妻子亡故后,于世上再無牽掛,誰知灼身

    劇痛之下,臺丞副貳仍是一般的多話,萬般艱難地剮咽焦喉,又嚅囁道:「屬…

    …屬下……房……柜……疏……」

    青苧村妖刀冢的慘事,談劍笏始終未忘,不但掏腰包應付旅資,派院生中干

    練忠直、老于世故的喬裝改扮,往石溪縣察訪,大半年間收集了三百多份畫押口

    供,包括石溪知縣沈其元的親筆書狀,拼著烏紗帽不要,也要指證鹿彥清一伙的

    惡行。

    談大人試探過老臺丞之口風,見他于此事不置可否,怕牽連上司,沒敢請皇

    后主持公道,自寫了奏疏,打算繞過臺丞、撫司,乃至鎮(zhèn)東將軍慕容柔,上京告

    此御狀。他乃是器作監(jiān)出身,文章本非所長,字斟句酌涂涂改改,稿子謄了一半

    不到,還鎖在房間的五斗柜里。蕭諫紙于院中多有耳目,早已獲悉。

    聽他忍死分說,才知談輔國亦有未了的心愿,一徑點頭。

    「我將奏疏寫完,著合適之人呈交刑部,務還青苧村公道,教鹿彥清等俱都

    伏法?!拐剟撕砩唷㈩伣畹染阋呀範€,便是想也說不了太多話,即使劇痛失神,

    聞言眸底仍掠過一抹黯光,足見欣慰。

    蕭諫紙幾不忍看,又無法下手,心底茫然,忘了他已難言說,喃喃自語:

    「你……還有什么心愿,有什么未了之事,我給你辦。什么都行,再蠢、再荒謬

    可笑的都行,我一定不罵你,不笑你蠢,一定……給你辦妥。」

    但談輔國真干過什么蠢事來?

    他這輩子最蠢、最荒謬的,就是信了你蕭諫紙?。?/br>
    老人連吐息都像剮著自己,恨不得讓狗活吃了心肝,獸牙碾著臟腑,嚼得唧

    咂有聲……是那般痛悔并深恨著。而懷里始終不肯斷氣的談劍笏,像直視他所有

    的罪愆與脆弱,一錘又一錘地粉碎著老人的信念。

    明明……明明是何等劇烈的痛楚啊!忍這般苦,是等我給個交代么?

    「你……想問,方才老賊說的那些,我是不是都做過,是么?」

    談劍笏似想開口,形似唇鼻的那團焦爛動了動,終究沒綻出聲。

    「你想問……cao縱妖刀,在靈官殿、水月停軒、烽火連環(huán)塢殺了這么多人的,

    究竟是不是我?」

    「你想問,煽動手無寸鐵的流民圍山,令他們暴露在鐵騎刀槍之前,以為膏

    壑的,是不是我,對不?」

    「你想問,做了這些罄竹難書的惡行之后,我為什么還能睡得安枕,還能在

    人前裝出一副道貌岸然,還能厚顏無恥訓人子弟,以士人表率自居……」老人語

    聲愴厲,如困獸垂死傷人,帶著自殘似的譏誚張狂:「是不是,輔國?」

    他為這一刻已準備了許久,雖然起初并不是為了對談劍笏言說。無數次午夜

    驚寐,蕭諫紙從千夫所指的惡夢中醒來,夢里每張面孔或怨毒或鄙夷,帶著難以

    反詰的義憤襲來。老人逼自己一句句回想,一句句抗擊,才能堅持惡道,往下走

    去。

    但談劍笏只閉了閉眼,才又勉力撐開,渙散的灰眸仍向著老人,似欲聆聽。

    蕭諫紙彷佛被狠抽了一鞭,滿腹的激昂頓失著落,只余說不盡的空虛寥落。

    大凡談輔國能聽懂的道理,往往須在三句話里說完。若逾此數,臺丞副貳便

    難以消化,常被蕭諫紙拿來揶揄,以為談資。

    「你腦子既不好使,何必折騰自己?」臺丞冷哼:「少問多聽,聽不懂便罷,

    多省心。叫人給賣了,也不難受?!?/br>
    「臺丞,我以為道理都是簡單的,三句話盡夠了?!?/br>
    談劍笏難得反口,顯是真覺委屈。蕭諫紙斜乜著他,冷笑不絕,就有你這么

    賤的,想放你一馬,還自個兒湊上討打。又寒磣磣問:「三句話能說清的叫道理,

    那說不清的叫什么?」

    「叫辯駁啊。」紫膛漢子想也沒想,沖口便答:「心虛之人,才須辯駁。屬

    下一直是這樣以為?!?/br>
    言猶在耳,不敢與他黯淡的眸光相對,垂肩頹坐,「那些事,都是我……」

    卻被打斷。懷中的談劍笏意義不明地嚅囁著,分不清是呻吟或欲語,不知還余幾

    分清明,生命似將走到了盡頭。

    蕭諫紙不欲留下遺憾,為他撫闔眼皮,咬牙道:「殷賊所言……確有其事?!?/br>
    背后因由,一下不知從何說起,堂堂龍蟠,竟爾失語,聽任所剩須臾點滴流逝,

    心急如焚。

    談劍笏不知哪兒生出的氣力,左掌一翻,按住老人手背。

    知是回光返照,蕭諫紙聽他啞道:「臺……」以為喚己,忙接口:「我在!

    輔國……我在。我就在這兒?!?/br>
    但談劍笏已不見不聞,深恐臺丞不明,奮起余力,歙著焦裂的唇縫,嘶聲道:

    「臺……臺丞所為,必……必有深意。屬……屬下不……不疑……」心滿意足,

    再無遺憾;嘴角微揚,不及咧滿,頭顱緩緩垂落,安心倚著老人,便似睡著一般。

    老人愕然良久,終于明白其意。這種蠢話,什么人需要用最后的生命來說?

    活該你蹲劍冢的苦窯!難以自制地笑起來,笑得前仰后俯,聲若嚎慟,口鼻血溢,

    染紅了破碎的衣襟。

    ——談輔國,你……你是哪兒來的傻子??!

    叫人賣了也不知。幸好傻瓜是不會難受的。

    「若臺丞肯賣,屬下倒覺與有榮焉?!?/br>
    談劍笏說這話時搔搔腦袋,頗有些不好意思,似覺自己拿不出手,白占了臺

    丞便宜,難得靦著紫膛面皮說笑。「要是別人賣我……臺丞不如趁便宜買了罷。

    屬下沒甚用處,總還能推一推輪椅?!?/br>
    臺丞副貳的笑話是沒有人笑的,他只有在一本正經時說的話才好笑,隨侍的

    院生們聞言一陣惡寒,說不出的尷尬??峙抡剟擞肋h想不到,自己也有令老臺

    丞失笑的一天。

    蕭諫紙狂笑不止,終至無聲,抱著余煙裊裊的殘尸,頹然踞于焦土之上,瘦

    削的面頰緊貼于部屬燒毀的臉孔,身子微晃,不住喃喃道:「蠢才……蠢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