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慘淡了。

為回敬老袁的善意，常遠(yuǎn)卸下了他的難堪和防備，他扯了個笑，說：“謝謝袁哥?！?/br>
“誒，”老袁嘆了口氣，稀奇道，“你怎么這么客氣啊，邵博聞不是個流氓嗎？比較能裝那種，你們是不是剛才談起啊？”

這位哥打岔的功力一流，再來幾次常遠(yuǎn)感覺自己能失憶，忘記他們本來在嘮什么，可是這樣正好，他的注意力被攪成了八瓣，不會那么專注于池枚了，也許老袁是個大智若愚的高人。

為了不辜負(fù)高人的指點，常遠(yuǎn)順口接了個玩笑，他為邵博聞開脫道：“不是，我暗戀他十好幾年了，我、我也是個流氓，比較客氣那種?！?/br>
“臥槽這毅力，可以的！”老袁震驚地說完，隨即爆出一陣笑，特別爽朗，有種瀟灑豁達(dá)的感覺在里面，“哈哈哈，客氣的流氓？沒法想象是個啥樣，有時間來C市哥請你喝酒，現(xiàn)在言歸正傳啊?！?/br>
常遠(yuǎn)等了幾秒，對面沒動靜，他以為老袁有事在忙，畢竟別人是餐飲界的爸爸，于是就沒催。

誰知道又過了幾秒，老袁忽然在對面笑了起來，他氣道：“日！忘了剛說到哪兒了?！?/br>
這真是個不走尋常路的外援，常遠(yuǎn)漸漸習(xí)慣了，他友情提示道：“說到你妹子嫁人了。”

“啊對！”老袁一秒治好了老年癡呆，接著說：“你也別覺得我妹子可憐，我妹夫吧人還不錯，雖然沒孩子，但小兩口日子也挺美，我們?nèi)椅ㄒ恢档每蓱z的人，就是我老娘。”

“其實挨打也沒什么，我出來混以后，才發(fā)現(xiàn)世上這種爛人太多了，有好多小孩干脆被打死了?！?/br>
“但你只要沒被打死，就會越來越適應(yīng)那種暴力，你會摸索出保護(hù)自己的套路，知道姿勢怎么擺，受的傷害最低，知道露出什么表情，能讓王八蛋打得心滿意足。真正讓我覺得難以忍受的是，我心里明明想干翻他，可是我不敢，我長得比他還高了，我還是不敢，我發(fā)誓這次不是他死就是我亡，然后下次我還在發(fā)那個誓。”

“那時候我一直在想，可總也不明白，他老得那么快，越縮越矮，我他媽怎么就是不敢揍他呢？”

常遠(yuǎn)心里泛起一種共鳴，他太懂那種感覺了，生養(yǎng)的名義可以為父母的一切賦予一種想當(dāng)然的正義，他們是不可侵犯的權(quán)威，蒼天在上，五千年的道德規(guī)范看著你。

“我老娘更可悲，她一個被打得最慘的，開脫的話卻全是她說的，什么‘你不聽話你爸才打你的’、‘他也不想，他就是心情不好’、‘不管怎么樣他都是你爸’、‘別人會說你不孝順’……之類的。”

“就沖她這句孝順，我9歲就抄搬磚進(jìn)過袁初生的屋子，可是直到18歲才把摁著他的頭往墻上砸，他把我上大學(xué)的錢拿去輸了，還欠了一筆高利貸，我當(dāng)時就崩潰了，就是感覺唯一一條名正言順離這個……這些人遠(yuǎn)遠(yuǎn)的路子斷了，我這輩子完了?！?/br>
“我當(dāng)時把他的頭往墻上一撞，他腦袋就像個熟炸的西瓜，砰’了一聲，然后就開始翻白眼，流血，我這輩子都忘不了那種感覺，你肯定猜得到，我是什么感覺？”

常遠(yuǎn)知道那種感覺，昨天池枚讓他滾并且說不想再見他的時候，那種情緒就在他心里奔騰，可是它現(xiàn)在無影無蹤了，常遠(yuǎn)悲哀地說：“解脫?！?/br>
老袁打了個響指，說：“對頭！可也就爽了幾秒鐘，幾秒之后我就慌了?！?/br>
常遠(yuǎn)閉上眼睛，心想那可不就是昨天的他自己嗎，堅定就跟放屁似的，就響那么一刻，立刻就沒了。

“我怕他死了我得進(jìn)少管所，怕他醒了又會接著揍我，我怕得要死，一晚上給自己急出了好多根白頭發(fā)，人到底可以給自己增加多少壓力啊。最后我實在是受不了，趁他躺醫(yī)院里沒回來，偷了點我老娘壓箱底的私房錢，爬上了裝油的油罐車，我想老子就是死，也要死在外面?！?/br>
“我后來在外頭，當(dāng)過搬運工，做過臭皮鞋，被人打過被人騙過，睡過天橋、餓過肚子，有次還在火車上道臥軌，準(zhǔn)備一死了之?？删褪俏蚁胨赖臅r候，也沒想過要回去。”

“我出來了，跳上油罐車就成了我這輩子最正確的決定，可當(dāng)時我要是沒忍住，在離家沒那么遠(yuǎn)的地方跳下去了，那我現(xiàn)在沒法給你打這個電話，我也不知道我能活成個什么樣子，一念天堂一念地獄，還真是?！?/br>
“你別做夢了，想著等你媽好了再好好溝通，那都是醫(yī)生騙子沒轍了給你打的馬虎眼，能溝通早都通了，不能要死要活這么久?！?/br>
“常遠(yuǎn)，你要是不想走你媽給你安排好的路，就得證明自己的路可行。怎么證明？別回頭啊！”

“去他媽的公平，去他媽的孝順，真的，你羨慕不來的，有些人就是有福，生下來爸媽就比咱的好?！?/br>
“這個月，我在這邊的307醫(yī)院見過一對你們這樣的，床上躺一男的，每天早晚來看他的也是一男的，不黏糊，但我知道他倆不是兄弟，沒那么當(dāng)兄弟的，還管探病的能不能多睡一會兒。剩下還有倆婦女，應(yīng)該是各自的媽，一個管飯一個管嘮嗑，嘮嗑那個就賊開明，兩個都當(dāng)親兒子似的，擱你就想不到，世上還能有這么好的媽。”

“你不能跟別人比這個，你生來就輸了，可你也有東西，是別人一輩子都沒有的。我呢，一個是我妹子，撿破爛給我偷偷地寄錢用，一個是你對象，他救過我的命，沒他我就死在那鐵軌上了，你好好想想?！?/br>
常遠(yuǎn)沒說話，他不用想都有人選，一個是他爸，一個也是他對象。

“我知道你現(xiàn)在很難，可不難你怎么重新開始呢？不破不立啊兄弟，你當(dāng)自由是撿來的啊，扛著吧，別慫。我把話放這兒，你心里不舒服，隨時找我聊天都行，但……”

老袁的語氣忽然變得特別正經(jīng)，出于某種原因他壓低了聲音，但警告的意味仍然明顯，他說：“我勸你啊，別顧此失彼，只惦記你媽，傷了我兄弟，我不了解你，回不回頭都隨你，但他我還是了解的，他不會的?！?/br>
常遠(yuǎn)頭皮一炸，切切實實地感覺到了一種從心底漫出來的威脅，邵博聞這個人脾氣太好了，有時會給你一種能包容一切的錯覺，可老袁說得對，他不也是個人么，被罵了會生氣，被冷落了會沉默。

接著，電話里那邊有人大喊，老板誰誰誰的發(fā)票怎么還沒開，余額只剩消費的一半了可別人急著要，老袁的嗓門離開話筒，嚎了聲“瞎幾把亂催什么”，讓他就先開一半，改天去國稅取了發(fā)票，補(bǔ)給他不就完了嗎。

可他怠工太久，又有人來反應(yīng)問題，老袁氣得夠嗆，連一直盤算的在這場語音通話的結(jié)尾換個開個視頻，看看邵博聞的品味是個什么模樣的計劃都只能泡湯，他急吼吼地掛了通話，一定要下次再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