頭何明川他爸對著自己兒子那條沒斷的好腿，上去就是狠狠一腳，還紅著眼大聲說：“跪下！我怎么生了你這樣的一個……”

他說不下去了。

都快一米九幾的壯漢，一腳把自己兒子踹跪了，流著眼淚，這位沉默寡言的父親他也跪了。

都多少天了，這沒完沒了的折磨，十幾年的積蓄成了醫(yī)藥費，家里大的大，小的小，一直出事，一直出事，他要撐不下去了。

隨著何明川這一跪，何先生這一哭一跪，隨即又跪下兩位父親……

鄧長農(nóng)傻乎乎的看著他爸的背影。

他今年十八歲零九個月。

在他的人生感悟里，他認(rèn)為，他父親就是個廢物，還好意思看不起他？

他總有一日，一飛沖天，成為大音樂家，歌星，最后賺了錢，他要盡數(shù)都甩在他爸那張老臉上……

他有一萬種有關(guān)威風(fēng)的幻想，他都沒想到過，有一日，他老子會因為他給別人在大街上跪下。

這一剎……鄧長農(nóng)他們?nèi)齻€以前的人格，算是徹底碎了。

面前撲通一連串兒，跪了好些人。

江鴿子都嚇的有些慌張了。

什么殺伐決斷，什么稱霸四方……那是地球藝術(shù)家創(chuàng)造出來的幻想人。

真正的地球庶民，有百分之八十一生吃雞，沒殺過雞……

他有點方，趕緊真心誠意的勸說：“哎~哎哎，過了??！過了??！這是弄什么呢？傷的這樣嚴(yán)重，那趕緊著……你們……該送醫(yī)院送醫(yī)院，該自首，自首！都……來我這兒做什么？我一賣牛rou干的，這也……幫不上?。　?/br>
能送醫(yī)院，能通衙門，還能來找你？

黃一開拱手，好聲好氣的哀求：“桿子爺，借一步說話。”

江鴿子搖搖頭，剛想說什么呢，不成想，那邊卻躥過一個老太太，一把就抓住了江鴿子的胳膊哀求，老太太語調(diào)都是顫抖的：“他……他，桿子爺！孩子還小，不懂事兒，您老別跟他們計較，成不？”

這老太太一頭白發(fā)，衣著打扮真算不上好，你能從她眼睛里看到壽數(shù)的狼狽，以及多日不眠不休的紅血絲，還有一樣?xùn)|西特別抓江鴿子的心。

他丟在地球的老人家，最疼愛他的老人家，令他后悔二十幾年沒孝敬到的老人家，也有一雙一模一樣的勞碌到幾近瞎了昏花老眼。

還有她右手的大拇指因為常年給人做鞋，拉麻繩已經(jīng)變形外翹。

那根指頭畸形的外翹著，你能從一根指頭上，看到一位老人家完整的生命線。

她一生啥也不干，就是給全家人做鞋。

她總是坐在大門洞，從學(xué)會針線那天起，就一雙，一雙的給人做鞋，一直做到死。她都覺著你沒鞋子穿。

江鴿子以前總是抱怨他奶。

哎呦，您老歇歇成么？好吃好喝的您就開開心心過晚年，我給您錢您去個燒香團(tuán)，全國拜菩薩好不好？您甭給我做鞋了！現(xiàn)在誰還穿這個呀……

他說了好些話。

沒有一天兒不后悔的。

江鴿子慢慢側(cè)身，給老人家讓開了路。

你們想進(jìn)屋，那就進(jìn)吧。

江鴿子不知道。

這些人一進(jìn)屋。

從此，他家里的堂屋便叫做“執(zhí)事堂”了。

一群人圍著三個神色恍惚的孩崽子進(jìn)屋，又停在了八扇門邊上立著。

大家臉上神色都不算好，cao心勞力，精神已經(jīng)幾近垮塌。

到了現(xiàn)在他們都不敢相信，這幾個孩子怎么就敢膽子大的吃窩邊草了。

現(xiàn)在說什么都晚了，就只恨以前沒有好好管束孩子，成天就想著，還小呢，還小呢，等他吃點虧，大點兒就好了。

鄧長農(nóng)他媽悄悄拉了一下兒子的袖子，哀求他：“兒呀，你跪著說話吧！你先給桿子爺跪下，好不好？媽回家給你燉雞腿兒，好不好？”

她這個兒子脊梁硬，可這一跪，以后一生都在老三巷直不起來了。

鄧長農(nóng)看看他媽，咬咬嘴唇，他又跪下了。

接著，何明川也被林苑春扶著單膝跪在一邊兒，低著頭不知道在想什么。

江鴿子在門口愣了好半天兒，一直到連賜喊他，他才看看天空，再看看身后，再無措的摸摸自己的胸口。

最后，他無奈的笑了一聲，小聲的對天空嘟囔了一句：“算了??！”

說完，他硬是擠了一臉的笑容，露著一口小白牙的坐在了堂屋正中的椅子上擺擺手。

“趕緊起來吧，都什么社會了！這禮數(shù)大的，我跟他們也是差不多大呢！”

連賜安安靜靜的跟著，看到江鴿子笑了，就立時丟開剛才的擔(dān)心，也隨著開心起來。

至于那些身外之物，他也是不氣的。

他就別扭兩件事，一是給他扒的太狼狽。

二是連累江鴿子失了機(jī)緣，他還給不回去了。

他就伴生物一般的跟著，江鴿子要坐他就擦椅子，江鴿子坐下，他就持壺站立，跟個虔誠的狗腿子一般。

至于其他人？

看不到！

都是透明的?。?/br>
黃伯伯也有個座位，卻不是江鴿子讓的。

是對門四太太主動搬來的，見黃伯伯坐下來了，四太太卻沒走，人就假模假洋的先假意廚房燒水，接著就順著墻根溜達(dá)到了偏屋，放了門簾兒支著耳朵聽。

黃伯伯心里難受，好半天他才抬起老臉，語氣有些干澀的問江鴿子。

“桿子爺……這老街坊鄰里的……”

江鴿子趕緊擺手：“哎！哎呦！啥時代了，還桿子爺！我說老黃，我就喊您一聲大爺，您也當(dāng)?shù)茫?/br>
你看你這陣勢？我算那路的爺，我才多大，您老多大？我這根桿子還是您帶人立的，誰能來？我都沒想到是您來……”

黃伯伯慚愧，拱手說：“慚愧，這是根本想不到的事情……桿子爺……”

江鴿子立馬截住了插話：“哎！哎呀……說好了，以后都別叫這個，什么桿子掃帚的？啥時代了？如今法律都不承認(rèn)了！我一個賣牛rou干混日子的小商販，您老是民藝家，您要是愿意，您叫我鴿子，小江，小兔崽都是可以的?！?/br>
黃伯伯被堵的一愣一愣的，卻只能無奈的伸手捶胸口。

他是民間規(guī)矩，這位可是人鬼神三道都認(rèn)同的規(guī)矩。

哎呦，一輩子的老臉呦！

他這個年紀(jì)，馬上都要八十多歲了，街坊叫爺爺都不虧，可為什么他是伯伯？

這是郡里的土話來的。

伯伯，也有爸爸的意思，是被人尊重的男性長輩的意思。

老街里的規(guī)矩，行的端，立的正，懂得多，有德行的老人長輩，便是老街坊男丁的榜樣。

大家尊重他，皆稱為伯伯。

看這樣的老爺子都?xì)獾拇沸乜诹耍俏堇锞烷_始有人哭了。

這是發(fā)自內(nèi)心的心疼他們伯伯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