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上午，梅醫(yī)生除了開藥還額外給了他一張名片。

面對他疑惑的目光，梅醫(yī)生解釋說：“這是我本科學(xué)妹，斯坦福大學(xué)的心理學(xué)博士，和那些隨便看看書考了個證就出來誤人子弟的不一樣。前幾天她剛結(jié)束了幾項長期咨詢業(yè)務(wù)，你要是愿意可以去她那里做個心理咨詢。”

他坐在沙發(fā)上等了沒一會就有人推門進來。

來的是個穿淺色休閑裝、看起來約莫三十歲后半年紀(jì)的女性，長得不算漂亮，短發(fā)，身材微胖，氣質(zhì)知性，眉宇間神態(tài)很是溫和寧靜，要人感受不到半分攻擊性。

她簡單地自我介紹，“我是楊藝，是這里的心理咨詢師，謝謝你愿意來?！?/br>
“我是蕭恒?！弊蛱齑螂娫挼臅r候他就已經(jīng)提過梅醫(yī)生的名字，不需要再講一遍。

她應(yīng)該已經(jīng)看過了那張表格，和他隨便聊了些無傷大雅的東西，見他不再像一開始那般拘束就試探性地進入了正題。

“你說你mama是自殺？”

“是?！彼热话堰@件事寫在表格上就不打算隱瞞，“很多年前的事了。我爸爸車禍前和她感情一直很好，她沒有辦法接受現(xiàn)實，苦苦支撐了一年多以后終于選擇解脫?！?/br>
“對不起?！?/br>
多年前的夢魘又有了復(fù)蘇的痕跡，他努力把恐懼和絕望吞下，“沒關(guān)系，已經(jīng)過去了這么久，我差不多連她長什么樣都不記得了?！?/br>
她葬在遙遠(yuǎn)的北方，他已經(jīng)有很長時間沒有去看過她。

事實上，連她出殯那天他都沒能參加。

“要我說，她一定很漂亮?！币娝麤]有抵觸情緒，楊女士才繼續(xù)說下去，“你讀書那會肯定有不少女孩子給你寫情書，或者膽子大點直接就要做你女朋友?！?/br>
不止一個人說過，他長得更像他mama。

“嗯，我的確比較像她?！彼c點頭，想起了一些事情，嘴角不自覺上揚，“但學(xué)校里有人比我更受歡迎?！?/br>
何止是那些女孩子，連他想起那混血的英俊少年都忍不住心跳加速。他長長的睫毛，灰藍(lán)色的眼睛，蒼白的皮膚，還有柔軟炙熱嘴唇落在唇角的觸感……那樣多，多到他無力抵抗。

“那個人是你朋友嗎？”楊女士觀察著他的反應(yīng)，“你看起來很高興?！?/br>
“是的?！彼喡缘鼗卮穑拔覀冋J(rèn)識好多年了?！?/br>
也已不止是朋友。

話題就此圍繞著他的人際交往展開，他并不回避有關(guān)過去的提問，只是在某些關(guān)鍵信息上一帶而過。

他的配合令楊女士決定更進一步。

“我有一個很冒昧的問題。”得到他的許可后，她才緩緩提出了自己的疑問，“我接觸過很多跟你相似情況的年輕人，他們都伴有不同程度的自殺傾向，你是不是……”

“嗯，你沒有猜錯，我有自殺傾向?！边@點他有在表格上隱晦提及，而作為這方面的專家，她肯定不會錯過。

“是受你mama的影響？”

“……我也不知道?？赡懿皇前??！彼f完這句話以后停頓了很久，像是在思考，“她自殺是有明確的目的性——為了解脫，我自殺大概什么都不為……我只是被那股念頭魘住了，想死，我應(yīng)該去死，可我想不明白我為什么要去死，只覺得一切都沒有意義，無論是活著也好還是其他的事情也好，都不再對我有吸引力。你明白的吧，人一旦跨過了那條線，后面的事情就變得很輕易了?！?/br>
這念頭從發(fā)生到壯大只用了幾天時間，然后他在路邊被人發(fā)現(xiàn)夢游成了擊潰他的最后一根稻草。他跨過了死亡的底線。

楊女士沒有打斷他的講述——她知道，一旦打斷就很難再讓他打開話匣子。

回憶過去并不是一件很愉快的事情，他的語速不快，語氣平和，透著股不自覺的殘酷，“我仔細(xì)地研究過：吞安眠藥太不現(xiàn)實，而割腕是一種漫長的死法。會選擇割腕的人不一定是真的想死，他們在猶豫，猶豫著是否要向人呼救。我看過一部電影，名字我忘了，里面有個配角動脈破裂，大出血死了。我學(xué)過畫畫，也看了一些人體解剖學(xué)的書，很輕易就能找到頸動脈的位置。我決定找個沒人的地方，然后……這樣就算被發(fā)現(xiàn)，也來不及搶救了?！?/br>
刀是削鉛筆的美工刀，他至今都記得那份重量，還有落日的余暉，曬得人渾身上下都熱乎乎的。

“可你還活著，你沒有放棄自己。”楊女士靜靜地說道。

“因為……”他盯著自己的雙手，嘴唇動了幾下，最終還是將那幾句話咽了回去，“最后一刻，我退縮了。從那次失敗以后，我雖然還是有想死的念頭，可我都再沒踏出過那一步?！?/br>
即使無時無刻都生活在痛苦之中，他都再沒有嘗試過一次，哪怕放棄會輕松許多。

他咬緊牙關(guān)活下來，只為了一點在旁人看來或許微不足道的東西。

忽然一只溫暖的手搭在了他的手背上，他抬眼看到楊女士溫柔的面龐。

“有什么人或者什么事拉住了你，對不對？”她的目光里沒有憐憫。

“是恨。我恨她，我絕對不要重蹈她的覆轍。她是自殺死的，我絕對不要這樣。”他側(cè)著臉，昳麗的眉眼里透著冰冷，“我絕對不要變成她。”像是怕她不信，他加重語氣重復(fù)了一遍。

從她的神情來看，她并不相信這個說法，可她也不打算拆穿，只靜靜地視著他，好像一個寬容的長輩在注視自己的孩子。

他意識到失態(tài)，深呼吸了兩次，“我不想變得跟我mama一樣，我想活下去?！?/br>
“嗯，你很努力，你也成功了?！?/br>
趕走窗邊的魔鬼和床頭的幽靈，不再聽見它們的呼聲，變得跟正常人一樣。他所有的愿望不過如此。

后來楊女士沒再問什么過激的問題，他也都盡量如實回答，兩個小時很快就過去。

他謝過楊女士，并約定了下次見面的時間。第一次咨詢是免費，第二次開始才簽合同，按小時收費。

前臺已經(jīng)下班了，他上電梯前遠(yuǎn)遠(yuǎn)地回頭望了一眼還亮著燈的辦公室，很難相信自己居然對一個第一次見面的女性講了那樣多東西。

尹時京的車停在樓下。

因為大廳里禁止吸煙，尹時京就靠著車門抽煙。

看他的裝束，應(yīng)該是從哪家應(yīng)酬場子里提前出來的。

十二月寒風(fēng)凜冽，天氣預(yù)報說這兩天可能會有今年的第一場雪。尹時京帶了一身的寒氣，只有指間的一星火光和呼出的白氣帶有熱意。他見蕭恒出來了也沒有問什么，只是默默在一旁的垃圾桶上將香煙按熄。

“小心交警貼條?！笔捄闩龅剿鶝龅闹讣?，“……我可以自己打車回去的?！?/br>
“已經(jīng)貼過了，罰了幾百塊錢。”尹時京沒有抽開手，反握住他的，“我自己想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