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都做不出決斷的時刻，出手去做那個不得不做的決斷罷了。

    跟蕭重九截然不同的是，他不會覺得作出讓旁人去送死決定，是他必需承擔(dān)的“罪孽”和“犧牲”。所以他不能從中獲得任何道德安慰，或者殉道的悲壯感。

    當(dāng)然，他也不會因此就自怨自艾、痛苦難當(dāng)，如坐火獄。

    ——折羅山之戰(zhàn)后，瞿曇子便退場了。為支撐住讓盡可能多的天龍部眾脫出瀚海，他和天魔對了一掌，又在混沌中浸染太久，斬斷折羅山后，便也重傷不治了——雖顯然得香菇暗中救助保住一條命，可一身修為也就此盡廢了。

    他行事一貫如此，在做“決斷”之前，必定以全力去達(dá)成慈悲本愿，死而不辭——事實上不論他何時因何事死去，如樂韶歌這般的知交好友，都有心理準(zhǔn)備。

    所以說他慈悲，他是真慈悲。

    可一旦事了幸存，面對最終后果——要說他能看開，他也是真的能看開。

    雖做的都是些“破戒”之事，可他卻是琉璃靜海護法尊者無誤。

    樂韶歌不由又對蕭重九產(chǎn)生了些同情。

    若他不是那么“孤獨”——哪怕只是跟瞿曇子多溝通溝通、交談交談，許多話也就不必她來說給他聽了。

    她當(dāng)然不是蕭重九，她不但不孤獨，還最愛廢話——尤其是在瞿曇子這種不愛說話的人面前。

    “我想做的，也無非是一統(tǒng)四境，鏟除天魔。既然目標(biāo)相同，何必另起爐灶？”

    瞿曇子驚詫的看著她，“一統(tǒng)四境？”

    “嗯——一統(tǒng)四境，盡可能消弭戰(zhàn)亂，平息八部眾間的宿怨?！?/br>
    瞿曇子點點頭，表示理解了。

    大概糾結(jié)了片刻，難得再度克服了嘴懶，“他做，與你做，結(jié)局未必一致?！?/br>
    “不一致之處你若看不過，便與他爭論吧。”

    瞿曇子大約還想再說些什么，然而看了她半晌，忽而嘆了口氣，道，“……好?！?/br>
    這還是相識以來，樂韶歌頭一次聽到他嘆氣。

    她心下不由就一虛，一時連鼻頭都酸了。

    瞿曇子又道，“天魔真身你可知曉了？”

    “嗯”

    “是——”他化了片羽毛出來。

    樂韶歌點頭。

    瞿曇子想了想，似乎也沒再多可提醒、叮囑的了。便也點了點頭。

    然而待離開前，不覺又停住腳步。又回頭來看她，“……抱歉。”

    樂韶歌微微有些不解——這世間還有需得瞿曇子向人道歉的事嗎？

    然而隨即便明白過來。

    “……天魔的事？”

    瞿曇子點頭。

    樂韶歌不知該說什么，只好笑著嘆了口氣。問道，“你如何知曉？”

    “……打過?！?/br>
    樂韶歌不由就想起在九華山上，初見瞿曇子時阿羽難得一見的怨念深重。

    應(yīng)該打過不止一次。

    以阿羽的功夫，怕是有過很長一段時間的敗績。

    明明“打過”，卻還是讓她的師弟入魔了。以他們二人的交情，他也確實該向她說一句抱歉。

    “說起來——三祖庭傳承護世之愿一事，你又是何時得知的？”

    瞿曇子道，“你……隕落后，師尊們令我去救助天音九韶傳人時?！?/br>
    她死之后，天音九韶的傳人便只余阿羽和舞霓，以及，蕭重九。

    阿羽未修成，舞霓才得皮毛。而蕭重九先是得了她畢生修為，隨后又在戰(zhàn)云界修得圓滿。

    而這之間，也正是太幽城在香音界肆虐時。

    算來，最該道歉的，難道不是她這個在最關(guān)鍵的時期，輕易死去的人嗎？

    她便一笑，“原諒你了?！?/br>
    瞿曇子便也一笑。抬起手，片刻后，拍了拍她的肩膀，道，“……回來便好。”

    第103章

    這一夜, 水云間也頗不平靜。

    ——自千年之前，香音秘境三大祖庭便各有分工。

    九歌門負(fù)責(zé)傳承天音九韶，奔走六界聚集愿力完成大道。

    琉璃凈海自打通娑婆世界和寂滅之境的通道之后，便一直飽受弱水魔物的侵?jǐn)_, 這千年來的職責(zé)便是鎮(zhèn)守弱水和天魔封印, 免得他處也受浸染。

    而水云間則負(fù)責(zé)支撐俗世運轉(zhuǎn), 維持境內(nèi)安定繁榮。

    傳承救世之道的, 不免要承受逆天而行的誅罰, 人丁日漸單薄。

    鎮(zhèn)守險境的, 也不免常年遠(yuǎn)離繁華沃土, 處境日漸邊緣。

    唯有執(zhí)掌紅塵權(quán)力的, 財貨日漸豐盛, 人丁日漸繁茂。卻終不免沾染上貪戀權(quán)柄的毛病, 初心日漸旁置。

    時至今日，弦歌祠中先賢遺靈響應(yīng)大愿, 水云間現(xiàn)任掌門和長老們，卻還得先慌亂一陣, 才想起千年之前師祖?zhèn)兇_實曾傳下此遺愿。

    至于要不要舉全師門之力去支援、響應(yīng), 則要先開長老會討論，再下決定。

    而水云間的長老會，眾所周知，向來是大事不決互相甩鍋，小事不決你爭我奪。

    不開上三天會，什么決定都做不出來。

    這一夜他們也是不敢怠慢——畢竟弦歌祠中立派祖師們都響應(yīng)了。

    連夜召集各大長老，即刻開會。

    宿老們來到議事廳，先看到滿墻滿柱滿路的花。

    水云間修的是香道，結(jié)的是花緣。譬如九華山的祥瑞少不了萬鳥翔集, 云夢澤的祥瑞也少不了鮮花鋪道。今夜的異象算不算吉祥？對眼下掌權(quán)的耆老們而言很難說。但弦歌祠師祖?zhèn)兌柬憫?yīng)了，那顯然也是瑞氣萬千的吉兆。開出這么多花來，一點都不奇怪。長老們很淡定。

    ——就是在這么歡騰喜慶的花海里，對動輒就要給他們添麻煩的九歌門破口大罵，感覺稍有些別扭。

    但水云間想要甩鍋九歌門的決心，是絕對不會被這種小障礙阻擋的。

    “九歌門又在鬧事！”

    這是水云間長老們達(dá)成的第一個共識。

    他們并未察覺到天魔復(fù)蘇的危機。因為眼下顯然是大好太平盛世——外界入侵引起的大亂平復(fù)了，秩序雖有不小的改變，但和平總算是回來了。而四境統(tǒng)一已然在望，這雖給未來增添了許多不可預(yù)知的變數(shù)，但眾所周知，全八部眾都是嗜香的，而世間香道誰能勝得過水云間？

    這種時候，橫空冒出個“大愿傳承者”來，實在是多余的很。

    若這“大愿傳承者”不但要來傳承大愿，還要來爭奪道統(tǒng)的繼承權(quán)，那就不止多余，還很麻煩了。

    “不過，到底是誰修成了九韶？九歌門那小舞修也不像是這塊料啊?！?/br>
    “難道是他家小樂正找回來了？”

    “可他的喉間玉不是被廢去了嗎？”

    “總不會是樂正徵那老麻雀回來了吧！”

    ……

    短暫的討論之后，所有人都沉默下來，看著正在視野中沒一個角落里歡騰盛放的鮮花